寒铁衣看了杨素安一眼,介于杨大人能把一句话说明白的事扯出十句来,他将折扇一收,抢先开口道:“何大人是明白人,眼下咱们的注意力还在柳如海身上,分不出精力去缉拿何曾惧。更何况此事关系到何家名声,本阁和杨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先不声张,利用小何大人将何曾惧引回来,事情摆在明面上谈开了,再另行打算。”
这个法子正合何至善的心意,但他面上却还担忧,额上汗珠砸在青石地面湿了好大一片。犹豫了片刻,他道:“此事,可否和司金令商量?”
“不可。”寒铁衣用扇敲打着掌心,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此事天知地知,屋中四人知,老何大人若是知道了,就办不成了。”
“为什么呢?”这次发问的是杨素安,他挂着满脸求知欲,虔诚地发问:“寒阁主担心司金令会徇私?可副总兵是其弟,府尹大人是何曾惧的堂叔,你怎么确认他们不会徇私?”
寒铁衣抽着嘴角看向他,这小子到底站在哪边的?
何怀璧能把黑火雷原料卖给敌国,其心思已非常人可揣度,他若知道何曾惧是掀起这桩公案的幕后主使之一,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相比之下,何远心思单纯,何至善为人敦厚,两个人都是可拉拢的对象。
何远能透露柳如海的消息,又在杀柳如海时及时止步,足见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正此时,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十三低缓的声音:“阁主,出事了。”
寒铁衣起身开门,见十三仍旧传回了那一身白衣,手里还拎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瞧着眼熟,像是刚才那胖狱卒送往监牢去的。
不等寒铁衣问,十三便道:“这人要杀柳如海。”
寒铁衣看了看他手里那人,身形还不到十三咯吱窝,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他侧身一让:“本想勾一条小鲤鱼,却意外钓到泥鳅,正好杨大人在这里,拉进来审一审。”
十三将人带进去,动作意外的很轻,抓着那人的头发逼她把头抬起来。
待看到那张脸,杨素安眯成一条缝的眼缓缓地张开,眼中微有愕然。何远抬头看了一眼后,所有注意力也在那张脸上,眼中茫然被阵阵惊讶替代。
寒铁衣才将门带上,见他二人如此神情,忙转到那人正面去看。那张脸瘦的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黄皮包着骨头,整张脸看起来还不足半掌大小,双眼一片混沌。
寒铁衣确信自己见过这张脸,却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便听身后何至善的声音传来:“刘婆婆!”
这三个字将寒铁衣拉到江南城东北角那个高墙圈起来的方寸之地,他想起来那个围着凤白梅夸她俊俏的老妇人,和眼前的刺客重叠。
一个年过六甲的老人,跑到兵马司的监牢里,杀一个与十三年前公案有涉的人?
寒铁衣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伸手一扯老人前襟,果然在她心口看到一朵血色红莲,纵然那具身体已是朽木,但那朵红莲花却栩栩如生,娇艳欲滴。
“你是血衣门的人!”震惊之下,寒二公子没忍住问了一句废话。
刘婆婆浑浊的眼珠子转动着,仰起头看向寒铁衣,盯着那张脸仔细辨认了半晌,忽的咧嘴一笑,伸出枯槁似的一双手在寒铁衣脸上拍了拍:“小伙子,我早就说过了,看不上你!”
她牙齿已经掉光,剩下唇瓣向内深陷,但吐字却很清晰。
寒铁衣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老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他在天机阁四年,也接触过各色各样的人,总能凭三寸不烂之舌与他们周旋,头一遭面对对手时,哑口无言。
在老人这个年纪,应该做什么呢?
一般人都该儿孙绕膝几世同堂,享晚年之福。
可眼前这个人,带着血衣门的血色红莲,躲在流民窟,装疯卖傻……到如今,还要把自己送进监狱去杀人!
他不愿去想海崇光说的身世是不是真的,更不想知道她这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甚至连询问是谁指使她的话都问不出口。
血衣门作恶多端,可这些人中,有多少人是被逼走投无路无法回头?十年前血衣门便散了,那是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对于这些曾经深受血衣门迫害的人来说,这一生都将活在不可见底的深渊里。
“谁指使你来杀柳如海?”一片静谧中,钦差大人缓慢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脸上又挂上了笑眯眯的面具:“是陶猫儿吗?她在哪里?如何给你消息?流民窟是否还有血衣余孽?”
连珠炮似的问题,终于令刘婆婆的视线从寒铁衣脸上挪开,看向了杨素安。她盯着杨素安看了一会儿,好像终于想起他似的,又笑了起来:“这位小哥也在呀!这小脸儿生的可真白,让姐姐摸一摸可好?”
她说着话,便颤巍巍地要朝杨素安走去,被十三制止住。
杨素安却起身上前,站到刘婆婆面前,将脸凑到她面前,说:“好呀,姐姐随便摸。”
刘婆婆颤巍巍地抬手摸上杨素安的脸,浑浊的眼里渐起水雾,目光渐渐变得无神,嘴里喃喃念道:“你为什么骗我呀?说好的等你金榜题名,便八抬大轿抬我进你周家的门。我等啊等,盼啊盼,一年又一年,他们都笑我痴心妄想异想天开……我去找你了,找了好久,你为什么不见我呀?”
杨素安笑眯眯地看着她,淡然地开口说:“因为你是血衣门的人呀,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那双在他脸上流连的手好像被时间定格在他眉宇间,再也不动了,本就颤巍巍的枯槁被什么摇动,浑身哆嗦起来。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无声顺着干瘦的脸颊滑落,带走了眼中最后一丝希冀。
老人绝望地闭上眼,搁在杨素安眉宇间的手无力地垂下,她缓缓地将头仰起,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立着,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忽然张嘴大笑,笑声诡异凄凉,似鬼哭狼嚎。她越是笑,眼中的泪就滚得愈发汹涌,汇集到下颌,一滴一滴地落在满是泥垢的褴褛衣衫上。
她笑的声嘶力竭,悲痛入骨,这一生的哭与痛、伤与悲犹如开闸的洪水,在这笑声中尽情倾泻。
她疯疯傻傻十几年,不知梦里梦外,不知真真假假……所有人都和她说,她被骗了,那个发誓要娶她的男人,只是贪图她的钱财。
她听见了,可她不信。
她用往昔温存岁月给自己织了一张保护网,把心藏在里头,犹如庄周梦蝶,自欺欺人。久而久之,身边的人都放弃了,他们共同编织那张名为谎言的保护网,一层一层,连身带心,将她永久地困在里面。
所有人都觉得,她在那张网里,再也出不来了,直到她噎下最后一口气那天,也一定还在想着:周公子在等着!
贪婪、谎言、背叛……没有一个词能划破那张保护网。没人知道,要让她从那张网里出来,只需要‘血衣门’三个字就够了,这三个字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她连同那张保护网一并沉入黑暗中。
那片黑暗一望无际,连她也不存在。
“血衣门是十几年前才在红连城中崛起,他们的目标应该都是些年轻的女子,看你的年纪,在血衣门里应该是元老级别的吧。”杨素安丝毫没受到老人悲痛的感染,面上仍是笑眯眯的,声音轻缓:“我猜,你遇到那位公子,想要与他白头到老,却被他发现了血衣门的身份,于是他逃了。”
刘婆的笑在杨素安的声音里得到了控制,老人缓缓地看向笑眯眯的钦差大人,脸上泪痕未干,双眼仍旧浑浊呆滞,上下嘴唇蠕动,声音苍老低沉犹如阴风怒号:“是他不好,他说过要娶我的!”
杨素安忽的问:“你真的爱他吗?还是只想借着他,脱离血衣门?”看到老人浑身哆嗦起来,他面上笑容加深:“情之一字,确实能让人为之疯魔,无可怀疑之处。血衣门不会再用一个疯子,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疯言疯语,你就这样脱离了血衣门的掌控。”
刘婆面上的狠戾渐渐化为震惊,皱巴巴的皮紧紧贴着骨头,起伏的像被风吹出层次的黄沙地。她看了杨素安好一会儿,嘴角向后一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没有人能真正逃脱血衣门的控制。”她颤巍巍地转身入座,语调凄惶:“他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杨素安也袖手坐下,缓声问道:“你们之间通过什么联系?”
刘婆道:“血衣门的人身体里都带有蛊虫,陶定芳研制了一种药水,墨迹一干便会消失,唯有身体里带有蛊虫的人的血,才能令字显现出来。”
杨素安又问:“为什么她会派你来杀柳如海?”
刘婆苍凉一笑:“我已经没几日可活了,她们当然要物尽其用。成功了固然好,就算失败,我离开血衣门十几年,对门内的事一无所知,也不会对她们造成影响。”
杨素安闻言看了看寒铁衣,二人皆明白,从刘婆身上挖出血衣门消息的几率不大。
“把她带下去吧。”寒铁衣招呼十三,等刘婆被带走了,他才看向何远,认真地问:“小何大人考虑的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