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掌柜提醒一句,大堂清静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又闹哄哄争辩起来。
他不再多说,收拾了账本,从小厮手中接过蒲扇,自扇着转出柜台。台抬眼见进大门右边临窗下坐着三人,正是他们的少庄主和两位贵客。当即做贼似的四下瞅了一眼,又反应自己举止反常,忙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扯出满脸讨巧的笑容,上前去招呼:“您三位怎么到这里来吃饭呢?后栋有独立的厨房,厨子也是宫里退出的大厨,要吃什么都有。”
寒铁衣笑着应道:“终日山珍海味也没什么趣儿,本官身为朝廷命官,自该与民同苦乐。”
寒阁主此言出口,旁人还未怎么着,吴穹志先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看着他。就在凤白梅决定在大堂用晚饭时,这人还吐槽说大堂里的东西味同嚼蜡,他是要留着肚子回后面去吃。眨个眼的工夫,上下两片嘴唇一动,就从挑穿拣吃的纨绔公子哥变成体验民生的青天老爷?
胖掌柜见多识广,寒二公子什么德行是清楚的,但也不好当面拆人家的台,赔着笑脸说:“既如此,就让后头做了菜,端到这里来可使得?”
“如此甚好!”寒铁衣脱口一句,方觉自己反应失当,咳了一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他们准备好了,就不要浪费嘛!”
“寒阁主说的极是。”胖掌柜心领神会,打了声招呼就去吩咐人。
等他走了,吴穹志才哼了一声,说:“吃不了苦就吃不了苦,还装什么?”
“小孩子懂什么?”二公子一身小厮打扮,端的却是富家公子的派头,斜靠桌上摇着青绸扇,神在在地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语,是成年人的常态,你再大些就明白。”
吴穹志嗤之以鼻,却没有反驳。那个生他的女人,天生两幅面孔,人前待他温柔,一转过脸,那双眼仿佛能吃人一般。
“唉,你们知道吗?听说这次拈花教那个魔头也上葬剑山庄了,还解了武林中人的困。”
在普遍都围绕钦差展开的话题中,饱经风雨洗礼的苍老声音格外突兀,很快便引起众人的共鸣。
“可我怎么听说,老魔头趁乱欲除掉武林众人,是凤家将军力挽狂澜,把他打跑的。”青年语音满是求知欲。
又一个声音说:“花雁回不是为了一位姓凤的女子上的葬剑山庄吗?”
很快,话题便跑到了天际,从魔教与武林盟的恩怨,再到江湖各门派之间的风流韵事,最后一个大拐弯提起峨嵋那位大胆示爱天机阁主的女侠,大堂里立刻站成了三派。
主导派认为,该女子行为放浪,不知检点。
小部分人倒觉得女子真性情,江湖本就该是个豪侠疏阔的地方,不该为酸儒陈礼的规矩束缚。
而大部分人只是听一个乐呵。
若在平时,当事人该吃吃该喝喝,权当一阵秋风过耳,不痛不痒,半点不影响心情。但此刻,他身边坐着未婚妻子,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一番。
“小白,事情真不是他们传的那样!”二公子搜肠刮肚,琢磨着怎样用最简洁的话语,把这段风流公案彻底掐死:“当时那位宴姝女侠碰上一点问题,我让十三帮了她,结果她误认为是我,就当着众人的面敬我一杯酒,说什么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
凤白梅原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江湖上以讹传讹的事情多了去了,以寒二公子的秉性和身世,若真与那位峨嵋女侠有些什么,哪里还轮得到皇帝的赐婚圣旨?
“这些人也忒坏了,白白坏人家姑娘的名声。”她吃了一大口粗茶,便见后栋专门伺候的小厮捧着菜上来,几个精致小菜,全是寒铁衣爱吃的,那道出了名的焦溜肥肠是没影了。
三人在外跑了一天,俱有些饿,当即大朵快颐起来。
此时天已灰暗,酒楼外头挂起高高灯笼,大堂里宾客散了一半,剩下的人没什么兴致,只各自与好友谈天,比刚才安静许多。
跑了一天腿的五个小二搬了条凳去门外吹凉风,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笑打趣儿。
临江仙门口便是主街,宽可并五辆马车,平素有小摊贩摆摊,看起来热热闹闹,眼下早已收摊,整个街道空空荡荡的,一眼望去青石地砖延绵无尽头。
街上灯火绰绰,人影稀疏。
忽然,一个人影飘忽着,眨眼间便从长街尽头来到临江仙门前,却是个灰白短发的老人,着一袭脏兮兮的破旧道袍,手里一柄拂尘断了半截,余下半截与一身衣服相得益彰,脏的看不清本色。
见他抬脚就往门里进,离得最近的小二立刻上前一拦,赔着笑脸说:“这位客官,咱们这边备了洗漱的小房,专供赶路的客人清洗,您不若先去洗把脸,定定神?”
作为江南城中最大的酒楼,临江仙除了十二个时辰不打烊,其服务更是周到,跑堂小二也是经过挑选的,每一个都很上道,并不以衣帽取人。可毕竟是个吃饭的地方,他们可以不计较,架不住大堂里的其他客人不在意,因此才在旁设置个洗漱间,甚至还在里面备了干净的素衣。
短发老道闻言单掌拈了一个道礼,微微合眼,周身无风起浪,竟是用内功将衣服上的尘土震脱,拂尘也露出本来的血色。他面上泥垢脱落,满脸褶子清晰,看着倒比之前年轻些。
他向已经呆住的小二微微一笑,说:“小二,天机阁主可住在这里?”
小二回过神来,知道天机阁主就在后栋住着,但他们经过训练,嘴巴严谨的很,并不回答,只说:“奴才得去看看才知道。”
短发老道点头致意:“有劳了,老道就在此候着。”
小二便与同伴使了个眼色,进屋到寒铁衣身边,赔笑说:“寒阁主,外头有一个短发老道寻你,可要见吗?”
寒铁衣吃了个酒足饭饱,正同凤白梅商量明日哪里玩耍的计划,闻言直接将头从窗口探出去,见明亮的灯火下,站着一个矍铄老人,正是曾在渔溪镇提醒过他的清风观前任观主许风白:“哟,许道长,好巧!”
许风白转头看他,径直进屋来,在四方桌唯一的空位上坐下,道:“不巧,老道是专程来找寒阁主的。”
“嗯哼?”寒铁衣眼珠子一转:“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许昌平呢?”
许风白一双灰清的眸子扫视着桌上残羹,噎了噎口水,没有应话。
二公子察言观色,当即明白他这是饿了,招呼小二撤下桌上的冷菜:“挑几样清淡小菜上来。”
许风白抬手道:“旁的都不用,上几个大肘子。”
小二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筷,闻言一愣,看看短发老道,再看看寒阁主。
寒铁衣点头,示意他照吩咐去做,又打趣儿道:“出家之人不都该戒荤戒酒断绝红尘吗?”
许风白爽朗一笑,抬手在下颌上缓缓抚摸,才陡然反应,自个儿那把山羊胡早就剪了,悻悻放下手道:“我们清风观只是个小道观,不似大教那般戒律森严,再说老道已经被逐出观,还讲那些清规做什么?这些日子,为了追那孽徒,渴饮溪涧水,饿吞山间果,素的肠子都青了。”
寒铁衣听他言谈比之前在渔溪镇时要爽快的多,不知是因为解决了许昌平的事,心情畅快,还是之前故作深沉。他将桌上留的一盘椒盐花生推到许风白面前,说:“菜还有一会子上来,道长先吃点花生垫垫肚子,趁这个工夫,咱们唠唠许昌平的事。”
许风白闻言,将半截拂尘搁在桌上,雪白的马鬃毛上尘埃尽除,却还沾着血色,只是不大明显。他没应寒铁衣的话,反问:“老道听说,兵马司从葬剑山庄带下不少人,其中有清风观的弟子。”
“是。”寒铁衣不知他的用意,当即正了脸色道:“他们与血衣门勾连,意图刺杀朝廷功臣,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老道早知会有这么一日,不是要为他们求情。”许风白垂眼看着碟中白白胖胖的花生,眼中露出很淡的伤感情绪,长叹一声说道:“说起来,我这个观主也有很大的责任。若当年能狠下心杀了那畜生,也不会让他连累观中这么多弟子。”
寒铁衣看了一眼对面的凤白梅,见她正凝神听得认真,便问:“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风白刚要应话,小二捧上两个肘子来,搁下说:“若不够,厨下还炖有两个。”
他便将到嘴边的话给噎了回去,连筷子都不用,挽起袖子直接上手,捧起一个肘子开啃。那肘子炖的稀烂,外淋一层晶莹透亮的汁而,却一滴也不往下掉,想来是被他用内息给凝住了,看的寒铁衣啧啧称奇。
许风白虽用啃的,但吃相并不难看,甚至比寒铁衣还要斯文,一小口一小口地啃下来,细细地咀嚼。等他将两个肘子啃完,堂中食客已经散尽,只斜对的角落里还有一桌两兄弟在划拳。
他将啃的精光的骨头方回盘中,拿帕子细细地擦手擦嘴,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愈发显得精神起来。
“道长要不要再来两个?”寒二公子慷他人之慨,十分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