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天地间拉开的帘幕越来越厚,黄油布伞被砸的噼啪作响,伞下的人一袭暗红绲边的银白团福衫,皂色云纹长靴缓缓地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将衣摆浸湿耷拉在小腿上,任凭风怎么撩拨,也再翻飞不起来。一如它的主人,垂首拱肩,再无昔时老小孩的神采。
青衫公子立在廊下,弯腰恭送,待老人缓缓走出庭院,他方才起身,望着那一帘厚厚的雨幕出了半晌的神,才转身回屋。却见檐下转角处,立着一僧一道,正是余道子和三味大师。
寒铁衣将二人请入房中,紧闭门窗,围桌而坐。
余道子先道:“寒阁主,当初我们说定的,只让凤白梅知道旧事真相,可不该闹得这么大。”他通身的气质摆在那里,哪怕这话平平淡淡地说出来,亦有千钧之力。
寒二公子却也冷了脸色,半是讥笑地道:“在此之前,可否请两位老前辈解释一下,今日为何去往万壑峰下?”
鹤发童颜的灰衣道长便没了话。
寒铁衣冷笑着替他应道:“若我所料没错,两位应该是接到血衣门的消息,要你们将拭剑峰上的人都引开,好给他们制造杀小白的机会!你们以为,小白死了,朝廷必全力缉拿血衣门余孽,届时他们便无瑕顾及各位了。”
沉默片刻,余道子方说:“当初答应寒阁主,便是不愿我武当声誉受损。更何况,这是凤白梅和血衣门之间的事,我等不插手,亦是本分。”
“好一个本分。”寒铁衣讥讽看向三味大师:“三味大师亦做此想吗?”
三味大师阖着眼,快速地拨弄着手里的念珠,眉间一皱起一个深深的‘三’字。听问,才慢慢地张开眼,念了一声长长的佛。
寒铁衣气极反乐:“既如此,我们之间无话可说,两位老前辈请吧。”
那二人却并不起身。
余道子语重心长地道:“寒阁主,是人都有一颗私心,望你谅解。我等行此事,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寒铁衣只是冷笑,并不答余道子的话。
摒弃七情六欲,方为世外之人。堂堂武当掌教都说出‘私心’二字来了,他又有何可说?
余道子却未放弃,叹了一声,道:“我武当立教数百年,一旦血衣门将那本册子公诸于众,根基全毁。换个立场,当年隆庆皇帝不敢公开真相,不也是怕失去民心吗?”
“你这牛鼻子老道,也忒嘴碎了些。”三味大师徐徐说道:“我二人此番前来,只问寒阁主一声,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怎么处置?”寒铁衣被他问的没了脾气:“若你们接到血衣门消息时,知会本阁一声,能造成如今的局面吗?”
三味大师道:“实在时间紧迫,加上寒阁主又在万壑峰上,我等来不及通知你。”
“倒成我的错了?”寒铁衣觉得,再同这二人理论下去,老祖宗传下来的尊老爱幼的美德他也没法顾了:“血衣门的人藏身葬剑山庄,连面都不敢露,就算那本册子上的名单透露出来,也只能归于流言蜚语,无法做真。如今你们这一让,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你们当镇魂主帅是傻子,还是当整个武林的人都是憨的?小白本已打算待开炉大会结束之后,才着手追查血衣门的事,如今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刺杀,还要她忍气吞声吗?便是我天机阁也不会袖手旁观!”
他长长的一席话说下来,面色凝重,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不怕实话告诉你们,我已征调江南兵马司人马来,事情发展到此,无人可阻,只能任由真相揭开。”
余道子凉幽幽地道:“若当事人死了,事情就可结束。”
“您倒是敢!”寒铁衣死死盯着余道子,咬牙道:“凤白梅若有闪失,莫说你武当教的声誉,届时你武当山还在不在,都要两说。”
余道子与天机阁主打得交道也不少,听他这话是动了杀机,不由一愣,喃喃道:“莫非,朝廷要因为一个凤白梅,和整个武林为敌不成?”
寒铁衣漠然道:“我大夏外御强敌,内安民生,之所以放任武林各派的存在,是不愿同室操戈。江湖是自有规矩,但别忘了你们仍是大夏子民,一切威胁到江山稳固的人和事,朝廷绝不姑息。”
他这两句话说的铿锵有力,底气十足,倒叫余道子和三味大师十分震撼。
如此发了一番狠,寒铁衣又将浑身劲道卸去,抬手靠在桌上,仍做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两位老前辈也知我这份差事不好当,在朝天子耳提面命,在野都欺我四肢不勤,左右两面不是人。陈年旧事虽然掉脸,但毕竟是门下弟子所为,何况当初事发,各位也早已清理门户,未曾姑息养奸。众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自能分辨是非。”
余道子与三味大师相视一眼,皆是一叹。
见此,寒铁衣便知他们妥协了,心中暗暗松一口气。他还真怕这两位武林泰斗破罐子破摔,即便不对凤白梅下手,将他们之间合谋的那点子事给抖搂出去,到时候凤白梅解决了葬剑山庄的事,回头就要收拾他。
能接到开炉大会请帖的人,多半都是在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多少也经历了些风浪,可二十一日,他们一整天都是懵的。
先是一大早,下三峰疯传凤白梅已经得到凤翣剑,有那冲动的已经卷铺盖下山,也有理智的坐等真相,但更多的人是跟随大部队,要闯到拭剑峰问个明白。这些人算盘拨的精明,毕竟法不责众,他们人多,葬剑山庄也不好计较,更何况拭剑峰下还有流云剑阵,别说他们,便是来几个武林老前辈,也要花一阵时间才闯得过去。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流云剑阵不仅破了,还破的轻轻松松,一点悬念都没有,他们更没有想到,吴老爷子不在峰上,几位在武林中说得上话的老前辈也不在峰上。这个时候,他们还抱着侥幸心理,正好趁着那群老东西不在,单刀直入,去找凤白梅兴师问罪。就算她曾是镇魂主帅,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娃娃,连恐带吓也就差不多了。
后面再发生什么,他们便完全懵了。
一群人在葬剑山庄,要杀昔日的镇魂主帅?后人议论起来,对此估计只有两个字的评价:作死!
而那些尚留一丝理智等待真相的人,等来的,是武林同道作死的消息,以及葬剑山庄进入戒严状态,所有人待在自己房间内不准外出,哪怕如厕,也只能在房间里解决。
兴许是老天爷也觉得这事太过离奇,下了好一场暴雨来遮掩,他们也没机会了解更多情况。直到二十二日,暴雨停了,但天却不放晴,一大早还是雾茫茫的一片,夸张点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武冰洋第二次被凤白梅坑,心里膈应,梦里都不忘记找凤白梅算账。她这一夜东跑西窜,好不容易找到去凤家老宅的路,刚到院门口,便听一缕琴音幽咽,放眼见竹苑中杵着一颗歪脖子老梅树,灿灿一片好似天上的云朵。
树下,凤白梅一身白衣衬着如雪的肌肤,看模样也就十来岁,薄唇凤眼,黛眉弯弯。她盘腿坐在矮几前,纤细十指在一架古琴上轻挑慢拢。似有感应般,她抬眼看了看竹篱外的武冰洋,柔柔一笑,似春日的暖阳和风。
“小白。”一个女人从屋子里出来,身上是血色铠甲,腰间悬一柄横刀,头发像男子那般束起来,却瞧不真容颜。她轻唤着,同树下的人招手。
凤白梅弃琴行过去,视线一路从女人的甲衣往上移,冰清玉洁的小脸上露了愁容:“阿娘,你们这一次要多久啊?”
妇人抬手抚了抚她挽起的发,笑说:“很快。”
一个身影从女人身后跳出,将凤白梅抱起,绕着院子跑,爽朗的笑声惊起栖息在竹林中的雀鸟,扑闪着翅膀飞起来。
“大哥,你快放我下来!”凤白梅急促地道:“你的铁甲好冷哦!”
身穿黑甲的青年果真将她放下,伸手揉搓着凤白梅紧蹙的双眉,他容颜不清,但声音爽朗带笑:“怎么作这副样子?待此次凯旋,哥替你寻上好的冰蚕丝做琴弦。”
“可说好了,大哥不许骗人!”小凤白梅脸上露出纯真笑容,伸出小手指:“拉钩!”
青年伸手与她拉钩,二人同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女人身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男人,他正看着兄妹二人,说了一声:“策儿,该走了。”
武冰洋被这一声‘该走了’惊得回了神,陡然明白眼前这一幕为何那么熟悉。那年凤帅出征,她也在凤家老宅玩耍,三位亲长这一走,便再没回来!
“留住他们!”尽管知是徒劳,可武冰洋还是喊出声来:“凤白梅,快把他们留下!”
她急的泪水直下,声嘶力竭,庭院中的少女转过头,满脸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哭了呢?”
为什么哭呢?
武冰洋自己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只是想到十三年后的凤白梅,想到她遍体鳞伤的样子,想到她脸上那面具一般的笑,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滚。
她想,凤白梅真讨厌,小时候讨厌,长大了更讨厌,连梦里也这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