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白梅见过许多尸体,他们大多尸身不全,血肉模糊,但一张脸却是干干净净的,因为要登记死亡名单,负责收尸的人再匆忙,也会将那张脸擦整出来。
所谓‘埋骨黄沙’‘葬身沙场’只是那样说而已。每一场血战之后,三军忙着整顿,修筑工事,商讨下一次的进攻防守。那些堆成山的尸骸,不可能一个个挖坑填埋,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去集体掩埋,唯有付诸一炬,是最快捷有效的。
每次集体焚化阵亡将士,不论多忙,凤白梅总要去看上一眼。
昔日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静静地躺在特制的焚烧架上,一架又一架,一层又一层,静悄悄的,好像农家三月晾晒的蚕蛹。只不过,这些‘蚕蛹’不是肠穿肚烂,便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有人半个脑袋被人片下,始终没有寻回。
凤白梅盯着那一张张脸看,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有鬓发霜白的,也有满脸稚气的……但无一例外,每一张脸都是乌青的,毫无生气。
唯有将那些面孔都印刻进脑海中,她才能越来越冷静,下每一个决策前千思百虑,尽最大的努力将伤亡减到最少。
这是她身为镇魂主帅,唯一能做、也必须要做的事。
每每午夜梦回,除了铁马冰河,沙场狼烟,更多的便是那一张张乌青的脸,走马灯似的在她梦里打转。他们有的冲着她笑,一如往昔那般大大咧咧,唤她‘将军’。有的人望着她哭,说很冷很痛。也有人冲着她声嘶力竭地咆哮,将满腔的不甘与愤怒向她发泄。
凤白梅没有想到,有遭一日,会在一个活人的脸上,看到那样一张乌青的脸。
其实,鬼姑娘的脸,和那些阵亡的将士还是有区别的。死人的脸是惨白中透着乌青,而她的脸上,除了那些乌青的色块外,还有红色的纹路,想是经脉一般密密麻麻地布在那张脸上。
她看着刚才还神态自若的人,此刻躲在海崇光的怀中,不断扒拉着满头秀发,拼命地遮掩面颊。
十年了,哪怕已经离开血衣门整整十年,依旧只能活在黑暗中,正如人们唤她那般:鬼姑娘。
鬼怎么能见光呢?
哪怕妆容涂的再厚,依旧改变不了底下的乌青斑纹,一旦被人掀开,便是鲜血淋漓的深渊。
‘啪’的一声,凤白梅将帕子扔在妆台上:“我并未欺辱她。”她声色仍旧平淡,既无愧疚之意,亦未咄咄逼人,只是平铺直叙地道:“只是些逼供的手段罢了。”
海崇光愣了愣,传闻中的镇魂将军,令敌闻风丧胆,管理军营亦是铁血手腕,每每听闻,他总觉得是以讹传讹,人云亦云罢了。
说到底,凤白梅终归是个女子,能狠到什么程度呢?
虬髯大汉张了张嘴,可脑子却没转过弯来,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指责凤白梅冷心冷情吗?凤家老宅和千佛山两次行刺,他也听说了。十三年前的落魂关惨案,他也有所耳闻。凤家因血衣门而失长,她恨血衣门人,不是理所应当吗?
他又以什么立场来说呢?
她是镇魂主帅,凤家将军,累累战绩,赫赫有声,是天上的风雨雷电。而他不过是流民窟里一粒沙,一棵草,偶然得见雷电在天际露了脸,他便以为能追逐着这场雷电的光影?
可事实上,任凭天上雷霆雨露,他也只能看着,受着,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
“她已经和血衣门无关,从前的事她并不知晓。”许久,海崇光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粗糙的手掌轻轻拍打着怀中的红衣女子:“你要寻的答案,在鬼街。”
“多谢。”凤白梅从妆台上的匣子里,拎起一片皱纹,对镜贴在眼角、面颊上,随后拾起案上一顶打理的很柔顺的花白的束发套在头上,至此,头部的伪装彻底完成。
她目光四转,瞧见凤榻旁挂着的一套褐色回文锦衣,旁边又备有拐杖、同款长靴,一并装扮上,从头到尾便是个精瘦小老头了。
她的易容乔装之术,是多年在军中外出刺探军情时,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更多的是注重神态、肢体上的乔装,扮演一个精瘦小老头儿本是轻而易举的事,又有了鬼姑娘的妆容加持,便是海崇光瞧了,也是瞠目结舌。
“路在哪里?”她的嗓子本就粗犷,往下一压,几分沧桑之感。加上弓腰拄杖,便是个真的小老头儿了。
海崇光愣了一下,才下意识地回手摸着一头枯草似的发,木讷地道:“我不知道。”
凤白梅看向躲在他怀中的红衣女子:“鬼姑娘,我能否过去了?”
鬼姑娘没有应声,空气中传来一阵凉风,妆台上一个铁制的盒子忽然自己打开,里面一物飘到了凤白梅面前,却是一双皱巴巴的手皮。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虽然肤色暗黄,但到底对一个老人来说,过于嫩了点。
她想也没想,拿起那双手皮戴上,感觉那一层皮紧紧贴着手指,慢慢地收紧,几乎与她的肌肤融为一体,只留下一层皱巴巴的皮。
紧接着,那张凤榻从中抽开,露出往下走的楼梯来。
“多谢。”她同鬼姑娘点了一下头,转身下了楼梯,站在楼梯口,却停了下来:“我能问一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儿吗?”
“凤将军!”海崇光凝眉道:“你还想怎样?”
凤白梅没有应,静站了许久,没有等来答案,便又迈开了步子。就在头顶的木板开始关上时,那个柔和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血衣门的蛊毒天下一绝,我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上天眷顾了。”
声音落下,头顶的木板彻底合上,再无一丝光亮。
弓腰驼背的小老儿原地站了一会儿,迈开了沉缓虚浮的步子,摸索着石壁往下走去。行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那地势才平坦,前方有微弱的光传来。她循着那束光往前走,前方越来越亮,直到能看见高耸的红漆大门。
不同奈河桥头那扇门的矮小简约,这扇门高耸入一片漆黑中,让人无法探知它究竟多高。门上满是金漆门钉,浮雕着两个圆润的笑口财神爷。
应该说,是三个财神爷。
另一坨财神爷坐在门前一把交椅里,说他是一坨,一点也不为过。他的脑袋比凤白梅的腰身还要粗,往下的肉一圈比一圈大,颇像梯田。
那堆‘梯田’正慈眉善目地看着她。
“听说你欺负鬼姑娘了?”‘梯田’上下两片嘴皮紧紧闭着,醇厚的男声在空旷的地方回荡开。
凤白梅不想与他废话:“要打架吗?”
‘梯田’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个身材消瘦的小老头,开口便是打打杀杀。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会打架的吗?”‘梯田’垂下眉眼,睨着小老头,面露不爽:“带了多少银子来?”
凤白梅自怀中取出一沓广元钱庄的银票,淡然道:“十万两。”
‘梯田’挑了挑眉:“十万两仅够入门费,里头概不赊欠,你两手空空的进去,打算买什么?”
凤白梅拄着拐杖拾阶而上,立在‘梯田’跟前,神色漠然地将一沓银票递了出去,没出声。
见她如此油盐不进,‘梯田’顿觉无趣,将脸色一沉,从慈眉善目变成了凶神恶煞,没好气地道:“我可好心提醒你,这里头没一个人好惹的。”
凤白梅脸色比他还沉:“开门。”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梯田’有些气急败坏,却也不再同她说什么,劈手夺过银票,一掌拍在宽厚的张椅扶手上,那张椅便生生地转了个方向,面对那扇铁门。
他伸出两只肥大的手,隔着虚空贴在铁门上,做了个向两边推的手势。那厚重的铁门竟随着他的手势往两边拉去。
对于聚赌一事,大夏管的并不是很严格。只要不是敲锣打鼓,没闹出人命,官府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毕竟是踩在律法线上的营生,与关门大吉的距离,仅看父母官的心情。所以,要想赌的开心顺畅,还是黑市的赌场。
能花十万两进来赌两手的,不是乡绅土豪,便是世代经商,皆是腰缠万贯之辈。这些人赌起来,动辄上百万,赌的人把心悬在半空,旁观的人也是屏息敛神,反倒不同外头赌场那般乌烟瘴气。
凤白梅拄杖入内时,整个场面静的可怕。
十三说是个巨型的赌场,便当真大的可怕,凤白梅立在阶上,一眼望去全是人头,不见四壁。
数十张巨型的赌桌都围满了人,他们注意力皆在庄家手里的筛盅上,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凤白梅的目光从赌场内扫过,忽见人群中,一个身披黑斗篷、戴红色面具的人正在向她走来。她记得,在周柳氏家里,那个威胁周柳氏的人,也是这般打扮,只是二人间的身形相差太大。
眨眼间,那面具人已经来到阶下,一手按着腰间佩刀,一手叉在腰上,低声问:“客人要买什么?”
凤白梅略定了定神,将声音压出沧桑老态:“去鬼街。”
那人一愣,随后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这边,方说:“随我来。”旋即转身沿着阶梯往右边去。
凤白梅缓缓地跟在其后。
红木面具的人在前方越走越快,直到最后身形飘忽起来,犹如鬼魅一般,到了一面打磨的十分光滑的墙前,竟然消失不见了。
凤白梅仍旧柱着拐杖慢慢走着,来到那面墙前,迟疑了一下,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