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原是临时起意步行来此,并不曾坐轿辇,但出来却发现凤辇好端端候在宫门前,也不知是谁传召了来。
小满忙笑道:“殿下累了这半日,定然伤神乏累,不如早些回去养着。”一边说,一边冲轿夫招手。
皇后却充耳不闻,依然往旁边宫道上走去。
小满察觉不对,回头一看人都走了,赶忙追过去:“殿下不坐辇轿吗?”
阿未一直小心翼翼关注着皇后的神色,见她眼神里满是疲惫倦怠,晨起细心抹好的胭脂都浮在表面,透出灰白的底色,小姑娘早就忧心如焚,又不敢问,偏偏小满还一直在旁边叽叽喳喳,听着就烦,一腔怒气涌上心,她扭头狠狠啐了一口:“你给我离殿下远些。到这时候才来假惺惺,谁稀罕你们。”这个‘们’字,却是隐隐约约把说不得的那位都给连带怨上了。
小满吓得咬住指尖,半个字都不敢再说下去,生怕这位姑奶奶脾气上来再说出些更大逆不道的话。总归紫宸殿御前的人无论在外人面前是如何风光得意,对着椒房殿这几个姑奶奶都不自觉矮一头,只有讨好退让的份。偏偏人随主,这几位姑娘的脾气一日比一日大,此消彼长,他们这些内侍越发只得夹起尾巴来。即便是这段时日帝后间生了嫌隙,在外人看来似有冷落中宫之兆,他们却仍旧是半点都不敢怠慢椒房殿的,不但如此,还得加倍赔小心,地位眼看着又下降了不少。
小内侍战战兢兢缀在主仆两个后面,活像个跟脚的小狗。眼巴巴盯着她们,结果两人一路前行,拐了一个弯,居然往紫宸殿去了。
小满大喜,将满心担忧全扔到九霄云外,忙上前笑道:“殿下这是要搬回来?那可好极了。您日常惯用的各色东西早都补齐了,连新衣裳都备下许多,您都不需要回椒房殿搬行李,直接人回来就成。”他一高兴,顺嘴就把所有事抖了个干净。
阿未不耐烦,连声怼回去:“不回,不回,不回。椒房殿又新又齐全,好着呢。你们紫宸殿有的,有什么是我们椒房没有的?谁稀罕回来?!”
“椒房也不是什么都有呀。这不是没有皇上嘛。”小满不知怎的突然福至心灵,大着胆子嬉皮笑脸了一句。把阿未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憋气得厉害,脱口而出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们紫宸殿还没有皇后呢!”
小满就等着这句话,忙嘻嘻笑道:“对,阿未姐姐说得对,紫宸殿就缺殿下,所以殿下只要回来就圆满了。”
阿未这才回过味来,晓得是落入了他的言语圈套,她这里又焦又躁,这小内侍居然还有闲心玩笑,小姑娘气得直跺脚,恨恨道:“你这猴崽子也学坏了,都没安好心。”
两人斗嘴斗成一团,不觉已走入了宫门,却没有走上甬道,而是往旁边去了,看这方向,路的尽头应是偏殿。
阿未将小满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方才解气,回头来看皇后,不觉奇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小满被骂得狗血淋头,瑟瑟缩缩地跟在后面,一眼看见前方的偏殿,脸顿时一白,人又矮了两寸。
皇后缓步走到当日那间书室门前,却见门上挂着拳头大的一把精黄铜锁,锁得严严实实。阿未咦了一声,上前去察看,还拽了两下那锁:“我们在紫宸殿住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见除了库房之外还有殿室上锁的。之前每次来分明都是开着的,是何时锁上的?”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小满,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阿未眼一眯,立刻扑了过去,老鹰捉小鸡似的将方才还嫌弃无比的小内侍给抓在手心,黑着脸问:“这屋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是故意锁了不让我们进去吗?”
小满一脸为难,看看阿未,又看看皇后,脖子一缩低下了头,明显心里有鬼。
“是不想让我看到那套《琴况》?”皇后一直一言不发,此时才终于开口,“因为那是苏雪贞的书,所以不想让我碰,是这样吗?”
小满一脸茫然,他对内情其实一知半解,但是看皇后神情就能猜到这八成不是一件小事,敷衍不得。纠结了半日,只好坦白道:“殿下说的什么书小的不大懂。其实这偏殿已经空了,里面什么都没有。不信我捅破窗户纸给您看看。”说着,他伸出手在窗户上狠狠捅了个大洞,又顺势撕掉半扇窗户的窗纸,隔着窗格,里面的景象一览无遗。
果然如他所说,内里空空荡荡,从前放在里面的大书架连带书册全都不见了踪影,皇后踏上台阶,去看角落,意料之中,那里带着黄封的书箱也一并消失无踪。
“里面的书呢?”
小满小心翼翼道:“圣上近来住在前朝,取书多有不便,就命黄玉大哥把书都送去前朝了。”
皇后脸色越发沉了几分,半晌,冷笑一声:“既然这么喜欢前朝,那就好好住着,别回来了。”
这话锋里一股凉嗖嗖的意味,小内侍只觉脖子一凉,不由自主又退了一步,他忍不住瞥了眼旁边的路,恨不得立刻就落荒而逃。皇后却像是看透小满的心思,叫住了他:“你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说完,转身走上了另一条路。
阿未警告地瞪一眼,恐吓道:“若是敢逃跑,我一定揍你一顿,你逃去前朝我就跟去前朝揍你。别以为我不敢。”
小满身在御前,自是耳听八方,他晓得皇后身边这几个姑娘如今多少都会一两招拳脚,而阿未更是和羽林卫关系极好,她若是任性起来,帮手颇多,自己恐怕难逃一劫,没奈何,只好垂着一张苦瓜脸,亦步亦趋跟在最后面。
皇后却并未出紫宸殿,她脚步一转,往殿后去了。
两侧宫墙,中有一条不算窄的宫道,正是通向小武场的道路,因临近中午,多有提着食盒的内侍走在宫道两边,见了皇后一行,纷纷跪地行礼,并不敢多看一眼,其敬畏之态,比之从前更甚了数倍。
阿未看得奇怪,小声嘀咕道:“有几个分明是与我们认识的,从前见面行礼还会笑一笑,如今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了。这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知情的瞧见了,还以为我们是什么洪水猛兽呢。”
皇后盯着不远处一扇朱漆侧门,魂不守舍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被她打断思绪,就轻轻叹了口气:“高处不胜寒,这样的情形本来也不稀奇。”
说罢,收回目光,毫不流连地疾步而去。
到得小武场,临门往里看去,不小的一片场地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唯有风声呼呼而过,今日风大,将围墙另一侧竹林的竹叶卷了几片进来,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场内,徒添几分寂寥荒凉。
小满一看,暗道不妙,忙解释道:“殿下明鉴,这里日日都命人仔细打扫,半点都不敢轻慢的。大约今日不知哪个懒货偷懒了。小的回头查明了必定重罚。”
“他们尽职尽责,何懒之有?”皇后道,“夯得再平的地本质也是泥土,若是十天半个月不打理,边边角角难免会有细草冒出,如今瞧着一切如故,该夸他们用心才对。”
小满见她并无不满,暗暗松了口气,忙陪着小心笑道:“殿下满意就好。”
皇后不置可否,却不入内,裙摆飞扬,又大步往另一侧去了。小满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生怕不知哪个地方没提前打点好,被殿下检查到了,又惹她不高兴。但皇后今日诸多行为,他琢磨来琢磨去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硬着头皮自求多福了。
凤尾森森,竹叶沙沙作响,犹如浪涛波澜起伏。
不出所料,小竹屋的门上也是一把铜锁。这一回都不用问,阿未直接竖起眉毛去瞪小满:“开门!”
小满都快哭了:“我的姐姐,我的殿下,这钥匙我真没有。”他暗暗叫苦,要是早知道今天殿下的目的是这些,打死他都不敢跟过来。
皇后也不强求,她左右看了看,从头上拔下一支扁钗,走到竹屋一扇窗边,将钗插入缝隙,轻轻拨动几下,里头窗栓哐啷掉在了地上,她推开窗户,一手撑在窗框上,干脆利落地翻身跳了进去。阿未二话不说也跟着翻了进去。小满阻拦的手还伸在半空,她们两个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窗内,他欲哭无泪,既不敢走,也不敢跟进去,只好愁眉苦脸抱着头蹲在窗下。
小竹屋内布置一切如旧,仍是窗明几净,连桌上烛台里的蜡烛也是崭新未用过的新烛,不染纤尘。显然,即便锁了门,屋里仍旧日日有人来打扫。如此慎重其事的对待,这座竹屋必定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可惜她之前一直忽略了这些。
阿未从不知道小武场旁边还有一座竹屋,不免好奇地四处探看,走到内室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这不是皇上的衣裳吗?我记得殿下也有一件同色的凤纹纱衣。”
皇后正在细看竹墙上挂琴而留下的洞口,闻言忙跟了进去,只见内间靠窗的矮竹榻上,随意放着一件玄色纱衣,像是被人无意间落在此地,展开一看,袖口衣领用金丝细细绣了龙纹,暗华流光,近来上京兴古风,喜在外衣之外再罩一层薄纱衣,十分古朴雅致,六局给帝后也做了几件,这一件正是端午节前新进上的款式,的确是皇帝穿过的。
既然衣服出现在这里,说明人必定来过,她日日就在紫宸殿中,居然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日何时绕过前殿来到此地,又是为何来此的。紫宸毕竟是皇帝的宫殿,他若想瞒过自己做些什么,自然轻易就能做到。但这个认知让她心中格外不舒服。
皇后猛地往前一步,拉开窗户低声喝道:“小满!”
小内侍吓得一个机灵蹦起身,三两下窜过来:“殿下您吩咐!”
皇后再不拐弯抹角,直接将那纱衣半举起:“他何时来的这里?”
小满眼睛瞪成铜铃:“这,这……”
“端午之后酷暑难耐,不会再穿纱衣,想来该是端午节前。”皇后深深看向他,“他每日回后宫,都是在大殿与我一处。我怎么不知道他来过此地?”
小满很是为难,吞吞吐吐地。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皇后语气突然一变,竟然轻轻柔柔地笑了出来,“难道是在这里宠幸了哪个宫女,不好说与我知道?”
这回已经不是凉嗖嗖,而是寒冰冰了,小满只觉脊背的骨头都要冻裂了,一个哆嗦,忙连连摇头否认:“没有,断没有此事。殿下误会……”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不过是多几个妃嫔罢了,别说一两个,就是把后宫都塞满也无妨,这点肚量本宫还是有的。”皇后仍旧是一幅不肯相信的口吻,温婉大度地微笑,哄着小满,“到底是谁?你现在就去把人找来,难得有你们主子看得上眼的宫人,本宫今日就赏脸抬举她升妃位。”
眼看她越说越当真,小满简直焦头烂额,又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站在那里抓耳挠腮地发急。
皇后见他乱了阵脚,索性更激了一句:“你不说,莫非是疑心本宫会对那女子不利?”她叹口气,语调一黯,“皇上也是这么想的?”
完蛋,本来就闹着别扭,这下误会更深了,小满哪敢由着她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再顾不得顾忌那些不能说的禁忌,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索性实话实说了:“殿下真的误会。皇上的的确确没有别人,况且这里是先帝的琴室,断不敢在此不敬的。只是皇上偶尔思念先帝,会来这里逗留片刻而已。”
“……先帝?”皇后心里突然闪过一道念头,只可惜速度太快,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什么。只是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或许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所在。她惋惜地回过神,追问道,“身为人子思念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何要瞒我?而这琴室到底又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何皇上亲手斫的那把琴会被钉在墙上?”
小满脸上闪过一道惊恐之色,看了看皇后主仆,苦着脸摇头:“这些小的不知道。”
皇后怎肯让他蒙混过关,冷冷地将纱衣扔回榻上:“阿未,去,把紫宸殿这一带打扫的宫人都叫来,若有年轻美貌的,今日就都提拔成一等宫女送去前朝伺候。”
“啊?!”阿未这个实心肠的傻姑娘信以为真,十分不情愿,“殿下,您当真要抬举她们呀?”
皇后一噎,突然有些懊恼今日带出来的不是阿乙,只好怒瞪一眼,喝道:“叫你去,你就去。休要废话!”
阿未素来受宠,头一遭被凶,委屈极了,但她一向忠心耿耿,立刻低头道:“小的这就去。”
小满在旁边干着急,却一直插不上话,到这时才终于等到机会,就小小声提醒道:“殿下,紫宸殿满殿上下除了跟着您的这几位姐姐是年轻美貌的宫人,其他都是五十岁往上的粗使宫人。”
气氛倏然一静,空中弥漫开几许尴尬。
“咳咳。”皇后欲盖弥彰地清清喉咙,其实这也怪不得她,整座元极宫后宫的宫务,两殿一宫的情况她还算略知几分,但紫宸殿的细节她从不过问,更不插手,大小事务都是黄玉打理,所以说到这殿里宫人内侍的详情,的确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才会闹出这笑话来。
只是,虽然闹笑话了,偏还要嘴硬一下,“或许其中有风韵犹存的美人,正巧对了他的胃口呢。”
“噗嗤。”原来是阿未忍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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