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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1 / 1)

平国公府是开国册封的诸多公侯之一,身为勋贵世家,当初也曾掌有兵权,但二十多年前京郊守城之战,当时的平国公世子薛钧临阵退逃,使得乾军阵脚大乱,险些酿成大祸,事后论责受罚,国公府实权被撸了个干净,自那以后,平国公府地位一落千丈,足有二十多年一蹶不振,空靠个虚名度日。若不是他的长子薛定倾在西北方氏麾下屡立战功,怕是连那点虚名都要撑不住了。

多年游离在权势边缘,几乎被人遗忘,纵然薛家长子功勋卓著,但这小子半点不知投机,明明方家即将晋为外戚后族,前途无量,他却偏在那节骨眼和方家人分道扬镳,回了京城。为这事,薛钧捶胸顿足,险些要祭出家法将他逐出家门,但今非昔比,薛定倾已不是昔日丧母失恃的小儿,再不会任他随意摆布,便只得丢开手去,只当没有这个儿子。京中勋贵多如狗,这两年薛定倾在京郊大营无功无过,泯然众人,当年边关勇将的光彩已是渐渐失色,但毕竟还算京城武将圈子里的一号人物,平国公府的门楣勉强得以维持,没有被不肖子孙们败坏个彻底。

本以为与方家疏远后,这不肖子只有慢慢熬资历的份,没料到随着左贤王抵京,昔日西北战场上的旧事又被人忆起,连带曾立下赫赫功勋的薛定倾也再度进入众人视野,甚至宫中设宴的宾客名单上也出现他的名姓。平国公正暗自欢喜,不想还有更大的好消息,宫宴的次日就有天使传来旨意,让他父子二人入宫觐见。

平国公府无实职,并无上朝的资格,除了每年元旦日依照惯例夹在勋贵堆里入宫朝贺,这十多二十年,薛家人再没跨进过元极宫的门槛。听了这从天而降的好消息,薛钧惊喜交集,满心以为自己蹉跎半生终于得逢名主,有再度起用之望,兴冲冲要去祠堂里上香敬告列祖列宗,但国公夫人林氏显然没有那么开怀,她皱紧了眉头:“平白无故地突然宣召公爷,还……一同宣召了大公子,与你们二人相关的,莫不是……要定世子之位?”

薛钧老脸一僵,又羞又怒道:“妇人之见!……圣人传召,必定是有大事,怕是,怕是要起用我了!”

虽然面上强撑着嘴硬,但夫人的话便如一盆冷水,将薛钧微薄而隐秘的妄想浇了个透心凉,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平国公府地位不显,但毕竟是一等开国勋贵,勉强也有些分量,倘若真是袭爵大事,一方是忤逆不孝的孽子,一方是自幼承欢膝下的幼子,多年下来,心里的天平早就歪得没影子了,长子有可能要抢夺属于幼子的爵位,这个认知叫他满心不悦,但一路上他乘车,长子骑马,没得机会提点,好容易进了宫,下车步行,薛钧趁着内侍在前面引路,压低声音警告长子:“你多年在外,从不曾在父母面前尽孝。爵位便没你的份,休要妄想抢你弟弟的东西。不然我便要在御前告你忤逆。”

薛定倾冷眼肃眉不知想些什么,被这恐吓打断了思绪,他抬起头,冷而又冷地扫了对方一眼,勾起唇角嗤笑道:“公爷只管放心,你那国公印不值一文,白送我都不稀罕。”说罢,退后两步拉开距离,再不搭理父亲。薛钧气个倒仰,狠狠瞪他一眼,恨不得用眼刀将他捅几个洞。但巍峨的太极殿已经高高耸立在眼前,前面引路的内侍好奇地看过来一眼,为保全颜面,他忙换上了一幅诚惶诚恐的神色,恭谨地垂下了头。

龙涎香气弥漫的安静大殿内,皇帝高坐御案之后,待他父子二人出现在门前,目光不经意般扫了过来。

当先的平国公薛钧一身紫袍,他年近五旬,年轻时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还曾与萧丞相家中女儿议过亲,但后来仕途受阻一事无成,索性在酒色里度日,如今皮肉松弛,一脸疲态,见面先带三分谄笑,再看不到半点当日京中女儿春闺梦里人的风采。身边的长子则截然不同,虽只着寻常武将玄衣,但这年轻人本就猿臂蜂腰,容色出众,在父亲委顿容貌的衬托下越发熠熠生辉,夺人视线,可惜这人唇边总挂着一抹冰冷刺人的笑,更兼肤色白得泛蓝,仿佛冰雪塑成,那眉目间腾腾而起的煞气和疏离,纵在夏日里也依旧寒气顿生,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望而却步,生不出分毫旖旎情丝。

跨入门槛,平国公忙俯身在地山呼万岁,一幅恨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一百二十分地敬仰顺从。而他的儿子,行礼时腰背仍然挺直,仿佛一柄从不弯折的刀,面上平淡如故,不见半点逢迎之色。

几乎是见面的瞬间,皇帝的目光就冷了两分。

所有人提到薛定倾时,除了隐晦地忌惮这个人的凶蛮,同样也不会忘记赞许他的容貌,听闻此人因生得太好,连上战场也要以面具遮住半张脸。初听时以为这不过是附庸风雅仿照兰陵王旧事,等他入得殿来,便如明光照雪,满室生辉,才知传言非虚。

才刚赐恩平身,平国公就迫不及待地爬起来道:“臣惶恐,不知皇上传召,可是有什么要事相托?近来朝中诸多大事,中书令欺君……臣也多有耳闻,如今其余党尽扫,朝中气象一新,朝野上下无不赞颂圣人英明,老臣虽赋闲家中,也是心潮澎湃,虽已年近半百,亦有老骥伏枥之壮心,现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我主但有诏令,老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竭尽全力辅佐圣人。”虽然他极力想表现出一片为君分忧的赤胆忠心,但那急促的语气,谄媚的笑容,目光中遮不住的垂涎,任谁都能轻易看出他的心思。

黄玉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殿中两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但这等看似遮掩,实则露骨的话语,委实太俗了些,怕是连殿前的粗使下人都骗不过,身为国公,初次面圣就明晃晃地乞官,如此行径,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皇帝面上神色不变,仍旧温和平静:“平国公如此公忠体国,朕心甚慰。”平国公心头一喜,忙竖起耳朵静听后文,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下面的话,被晾了这一会儿,他不免生出几丝不安,脸也挂不大住,这时,上首贵人忽而话锋一转,道,“前几日宴请北蛮左贤王,众人对当日诸位将领在西北立下的赫赫战功赞不绝口,诸战将中以定远侯与薛卿最为出众,堪称今之卫、霍,有如此良将,实乃家国之幸,朕有意加恩于旧日功臣,定远侯及其他几位边关将领已有了赏赐,至于薛卿这里,听闻国公府至今未立世子,便恩赐你袭世子之位,你既有正四品都尉的勋位,便正式升为京郊守军右将军,辅佐左将军一同守卫上京,二位以为如何?”

听着旨意,平国公的心不由落入谷底,当着众人的面,皇帝对他的恳求敷衍而过,反而对长子多加赞赏,只怕那逆子此刻已经暗暗笑破了肚皮。他又羞又臊,一张老脸火辣辣的,不敢怪责皇帝,便将自己此刻的窘境全怪在了长子身上,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从胸口直冲卤门。这逆子,自己颜面扫地,他竟能平步青云,真是岂有此理!

薛定倾对圣意颇感意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御案之后的人,但他还未及回应,父亲已经脱口而出:“不可!”

这声音着实刺耳,连墙边低头侍奉的内侍都被惊到了,不安地瞧了过来。威严的大殿顿时一阵诡异的安静,越发显得突兀,被怒气冲昏头脑的薛钧恍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里是太极殿,不是他的平国公府,居然当庭驳回圣意,简直太放肆,他背心一凉,腿肚子直发抖,忙趴下请罪:“臣御前失仪,皇上恕罪!”

但他仍没死心,跪在那里还不忘指责儿子:“实在是臣这长子不堪大任,为人暴戾,不孝父母,平日更是眠花卧柳,行为不检,委实承不得国公府大位,老臣不忍祖宗蒙羞,还请皇上三思。”

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其用力之猛,几乎是面红脖子粗地低吼出来的,薛钧偏心惯了,素日里人前人后贬斥长子已是常事,加之此时满心着急,生怕圣意不肯回转,不惜用尽一切方法也要让皇帝打消念头,不自觉便将往日那派说辞顺嘴说出了口。他一心保护幼子,担忧幼子前程被长子夺走,却半点也不曾多想一想,这些来自父亲的严厉指责一旦在御前坐实,薛定倾会不会名誉扫地,前途断送。

黄玉目瞪口呆,他活了这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般场景,似乎在这位平国公眼里,旁边这人已经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恨之入骨的仇寇。但子不教父之过,长子沦为不堪,难道平国公府又能落下好名声么?这还是在圣上跟前呢,简直都没眼看了。

薛钧喘着气,面上布满不自然的潮红,一幅宁死不从的刚烈模样。却不知在旁人眼中,他是何等糊涂可笑。明明是一件赐恩的喜事,却弄成这样难以收拾的局面,真是不识抬举。而旁边的薛定倾,既没有痛心疾首于父亲的诋毁,也没有跪地哀求皇帝主持公道,更没有家丑被人得知的难堪,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一坐一跪的君臣二人,仿佛在看一出好戏。这人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既不痛心父亲的偏心,也不觉得这番父子失和被人君知晓有多难堪。

皇帝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殿内气氛也随之凝滞,黄玉察言观色,忙递了个台阶:“平国公身子不适,不如跪安吧。”

谁知薛钧已经被多年酒色浸糊涂了脑袋,还在那里伏地道:“皇上明鉴!”看来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不肯让逆子得了好处。

这真是老寿星上吊,自己活得不耐烦了,黄玉咋舌不已,心头嗤笑一声,袖起手来缩了回去。

少了解围的人,殿内又复归于平静,皇帝不曾叫起,薛钧只得保持额头贴着地砖的姿势,冰冷的触感从额头传来,凉得他一个寒噤,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刚才一时冲动说了些什么话,顿时惊得冷汗直冒。

“行为不检?”

“不堪大任?”

“为人暴戾?”

皇帝不疾不徐地,一句一句重复方才薛钧对薛定倾的指责,他的声调不高,也没有带出明显的情绪,不过是年轻人清越的嗓音,但是那一字一句听在薛钧耳中,却如一管冰水从耳中细细灌入,沿着脊椎一路寒到脚底,叫他止不住全身哆嗦起来。若说见面之前,他心中还有那么一星半点对于皇帝年轻的小小轻视,那此刻,铁一般的君威之下,他是再不敢有半点侥幸之念了。

“平国公。”皇帝突然点了他的名号,薛钧一个激灵,忙应道:“臣……臣在。”

“薛将军是边关勇将,多年浴血杀敌,朝廷多次嘉奖,朕亦亲口赞扬过他的功勋,你污蔑他,就是污蔑边关守军,就是污蔑朝廷,是污蔑朕。”他半垂下眼,缓缓道,“纵然你是他生身之父,也不能再信口雌黄。”

“今日朕只当没听到这些话,你日后好生管好自己的嘴,休要再给朝廷脸上抹黑,否则,自有大理寺依大乾律例追究你的罪过。”

平国公哪里想得到自己平日责骂儿子的话,竟还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他胆子都快吓破了,忙连连称罪:“臣知罪,臣知罪。日后再也不敢了。”

“退下。”皇帝冷冷道。

平国公如获大赦,忙往后爬了几步,半起了身,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同入殿内的两人,便只剩薛定倾一个。他没有随着父亲一道离开,仍旧垂手立在那里。但此时,他的神色已经不如方才那样从容,而是微微皱了眉头。

殿内又安静下来,却有不知名的暗潮在悄悄涌动,黄玉只觉得此刻比方才还要更不自在,他眼睑直跳,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

僵局的最后,还是皇帝先开了口,他声调微沉:“薛卿还有何事?”

薛定倾微微俯身:“臣以为皇上还有吩咐,既然无事,那臣便告退了。”说罢,干脆利落地后退两步,便要转身。

“且慢!”皇帝突然出声,许是情绪起了波动,不如方才冷静,他手臂一紧,御案上一个小锦盒被长袖扫落,摔在地上,哗啦啦掉出一串金铃。

清脆的铃音突兀响起,明明是悦耳动人的声音,此刻却分明凌乱尖利,刺得人心惊肉跳。

薛定倾垂眸看向掉落在地的金铃串,面上并未露出意外,仿佛早已在意料之中。

事已至此,这落地见光的金铃便如最后一层被捅破的窗户纸,彼此心思都昭然若揭。皇帝陡然抬起眼,径直看向薛定倾:“端午夜永乐坊的龙舟与傩戏甚是好看,不知薛卿以为如何?”

薛定倾不躲不闪,点头道:“圣上所言极是,永乐坊不但龙舟好看,连石榴花也开得极好,使人流连忘返,乐不思归。”

皇帝瞳孔骤缩,暗暗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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