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约是气还没消,依旧一脸冷峻,皇后自知理亏,突然就乖了,仿佛一眨眼就从作威作福的大猫变成了乖巧可人的小咪,再没有半分逾矩。
每每他们同行,皇后总要闹些文章,从没有一次老老实实走在身后的,非得并肩而行不可,不是挽着手臂,就是要拉手,甩都甩不掉。但今晚她什么也没做,低头走在皇帝侧后方,轻轻捏着他一点袖角。
明知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这人其实骨子里全是顽劣狡猾,可皇帝还是没控制住自己,手臂似无意间往后摆动,正好触到她的手,便顺势握住。
皇后无声地笑弯了眉眼,瞥了眼周遭,凑上去低声道:“相公,大庭广众的,你这样不矜持。”
皇帝手臂一僵,立刻就要撒手。皇后忙两只爪子全扑了上去,死死抓着人家手不放,一叠声认错:“是我,是我,是我不矜持。”
皇帝抿了抿唇,任由她抓着,依旧往前走去,整个过程他一字未言,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甚至脸上表情也没有改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皇后悄悄将手指插入他指缝之中,十指相握,掌心相贴,微微暖意传来。
皇帝满是冷意的脸似乎柔和了些,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的铃声,吸引了他的目光。
原来是街边一家小首饰摊,小架子上挂着一支金钗,钗头是数颗指头大的金色小铃铛,圆润如果实,累垂可爱。微风吹过,金铃相击,叮当作响。
他脚步一转,走了过去。皇后亦步亦趋跟在旁边。
守摊的老婆婆头发雪白,掉落了大半牙齿的嘴含糊笑道:“我家老头子亲手打造的,因金子不够了,这个样式便只造了一支,全京城独一份。公子可要买给夫人?”
皇帝摘下那支钗,插在皇后发间。她晃了晃脑袋,听得头上叮叮当响成一片,无辜地眨眨眼:“感觉有些怪。不是只有小娃娃才带这些叮叮作响的小玩意么?”
皇帝淡淡道:“礼服腰间佩有玉禁步,步幅略大便会有轻响,以提醒主人当稳重庄严。依我看,夫人平日穿常服也该佩一个,好时时约束自己行止。”
玉禁步这个魔物是皇后最大的噩梦之一,当初为了行步端稳,好叫这风铃般的腰饰在走动时不发出声音,宋妈妈在她脚踝间绑了根一尺余长的细绳,足足一个月,每日行走都步不盈尺,犹如乌龟慢爬,充分体验了一把端庄淑女的修炼之道,那段时光每每回首,都是一腔辛酸泪。
皇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压低声音道:“其实……其实为妻的玉禁步都用胶黏在了裙上,就算我穿着翟衣跳大神,它也不会出声的。”
皇帝终于舍得回头看她,那眼神简直无法言喻,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从前那番端庄得体,难道都是如此投机取巧来的?”
皇后被问得有些虚,没什么底气地干笑道:“何必管是怎么来的,总归有效果就好。况且,我若不说,这两年你不也没发现么。”
皇帝一腔感慨,却又无法反驳,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娘子真是奇思妙想,诡计多端。”
皇后略带羞涩地垂眸一笑:“多谢相公夸奖。”
她相公的心情明显更糟糕了,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皇后只来得及回头吩咐一句:“黄玉给钱。”就牢牢抓着人家的手,踩着小碎步跟了上去,生怕被丢下。
她发间铃铛簪欢快地响了一路,活像身边跟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引得周围游人纷纷侧目,皇帝微微敛眉,往旁边一条小巷去了。
谁知失了策,这小巷虽看似人少,却是通向方才赛龙舟那条河,岸边挤满了人,不时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他们手上亮起,原来是在放河灯。时人都以为赛过龙舟的河水带有吉祥福气,将心愿写在河灯上放入河中必能心想事成,所以龙舟赛后必有河灯会。
黄玉忙上前劝道:“公子,此处人太杂,换一条路吧。”
皇后偷偷往河边看了眼,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两下,铃声安静了下来,似乎也带着忐忑,只有叮,叮两声微响。皇帝略一思忖,道:“无妨,过去看一眼吧。”见黄玉依旧面露难色,便道,“有夫人在,不必担心。”
铃铛声仿佛骤然解禁,重新哗啦哗啦活泼了起来,不必回头都能猜到皇后一定是在左顾右盼四下看热闹。皇帝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缓步往临河处走去。
皇后一路看去,有些待售的河灯是写好了祝祷的,多是“平安如意”“风调雨顺”“家宅长安”之类吉祥话,她看着工整的字迹,疑惑问道:“这个字……不是应该避讳么?”
卖河灯的老丈笑道:“这位夫人怕是久在深宅所以不知道,咱们皇上登基时就颁了旨意,百姓不需避圣讳。不然小老儿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写这个字。”
听到这一说,皇后也恍然醒悟,这锦字和安字,宫中日常言谈中众人都不曾避过,只是她一向粗心,竟没有察觉到这些细节。
不止这些,就连梁王家两个子女的封号,一则寿安,一则乐安,也都没有避讳。
她看了眼皇帝,凑过去悄声问道:“相公,你怎么如此大方?”
“安是寻常字样,亦是世间最简单纯粹的心愿。若执意要避讳,岂非只有我一人得安而天下无安?”皇帝看一圈灯架,挑中一盏灯,侧头看了她一眼,“再者,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名字。”
皇后惊讶:“你还有别的名字?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皱眉瞥了她一眼,向她伸出手,掌心露出那个能镇压妖邪的赭黄色萝字。
皇后茫然地把另一只手放在他手心。“端午夜,赛龙舟……”旁边两个小孩子手拉手转着圈,口里唱着童谣。帝后两人双手两两相握,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姿势,仿佛下一刻也要随着童谣蹦跳起来。
皇帝看着傻乎乎的娘子,嘴角抽了一下:“那枚章。”
皇后一愣,忙低头翻腰带,从夹层里取出从不离身的小章。
他从卖灯老丈的颜料碟中借了点红色抹在印上,在她掌中按下印文。
一团朱红里赫然两个圆融秀逸的阴文小字。
“……临深?”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名太过安逸,父亲便在表字里警醒我此生当居安思危,不得懈怠。”
“临深,临深……”皇后默念了几遍,十分喜欢,顺便拍拍先帝的马屁,“引经据典,博学多才。比我爹那个萝卜可强多了。”
她一时兴起,接过皇帝手里的灯,从摊上取了一支羊毫,提笔写下两行字:临深,千载锦绣,万福长安。末了,在落款处信手几笔,画了一支胖乎乎带着缨子的大萝卜。字如其人,她的字也是大开大合的风格,银钩铁画,力透纸背,连萝卜都画得颇有狼牙棒的神韵。皇帝再也绷不住脸,轻笑了两声。
皇后索性只当没看见没听见,亲手点燃灯盏放入河水中,看着它一路漂流而下,混入灯海之中,再也分不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眼看夜色将深,正预备打道回府,忽然前面街上敲敲打打,来了一大群带着面具的傩人,因端午傩寓意驱疫纳福,是好兆头,周围游人潮水般纷纷涌了过去,转眼间就挤挤攘攘起来,连羽林卫都不大应付得住。皇后当机立断:“往回走。”
但人群越来越密,羽林卫要护着两人逆流而行,更加吃力,皇后便松开手,走出护卫圈子,将皇帝推到他们中间:“你们先走,去望星楼会合。”
皇帝还来不及说话,纷涌而来的人流就将皇后淹没了,她被人群狭裹着走了许久才最终挤了出来,四下一看,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偏僻之地,看着眼生,应是之前不曾途经过的地方。
傩仪的锣鼓声渐渐远去,人群的喧嚣也随之小了下来。四周安静且阴暗,唯有小河流水潺潺,上面聚聚散散漂着许多河灯,闪闪烁烁的,也不知那些痴男怨女都许了什么心愿,一条河都要塞满了。
摊开手,掌心的印文被汗水模糊成一团,根本看不分明。这段时日每晚都有人陪伴在身边,现下不过孤身片刻,便不由自主开始想念起来。
她叹口气:“两年都这么过来了,不过区区一个月而已,孤独就变得如此难以忍受了。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想了想,沿着小河一路往上游走。果然才走了一小会儿便有重重光明,街道也逐渐繁华热闹,看来不用多久就能走到望星楼了。
不知怎地,一路行来,总觉得有两道目光落在背上,灼热得几乎要将人烫伤,可每每回头,周围却什么都没有,似乎那不过是错觉而已。但意料之外的,却有了别的发现。
“阿瑶?!”
扎着红头绳的方瑶正在小摊边挑粽子,闻声抬头,又惊又喜:“姑姑!”
小姑娘欢快地跑了过来,被皇后掐着腋下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开心得咯咯直笑。
方昊领着亲兵快步赶来:“阿萝,你怎么在这里?”他往周遭看了一圈,皱眉道,“为何就你一人在此?”
……
“还没找到?”
望星楼大堂的一处角落,皇帝脸色阴沉,极为不悦。
两个羽林卫首领垂着脑袋请罪:“人流绵密,犹如大海捞针,一时难以寻着。”
皇帝略一思索,低声命道:“知会坊门门吏严加注意进出之人,半柱香后若再找不着,就封锁长乐坊,逐一排查。”
“是。”
这时,一行人入得门来,扫了一圈,四周皆无空座,唯有皇帝桌边尚空,那位公子便走过来:“冒昧请问兄台,能否拼一拼座?”
黄玉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劝道:“不如去楼上等吧。”
皇帝目光望向门边,摇了摇头,抬手示意:“尊驾自便。”
那公子颔首:“多谢。”他施施然落座,仆从点了一壶茶,上前为他满好,他漫不经心地举盏饮了一口,秀骨清举,姿容清冷,透着几分上位者的淡漠傲慢,显然也是人上之人。
黄玉眼光一向毒辣,却摸不清此人身份,只能从略显绵软的口音和过于秀致的容貌里依稀辨出此人应是出身江南一带,便不免皱起眉来。
他们这里倒是互不打扰,安静得很,而不远处另一桌人酒酣耳热,说话越发大声起来。
“你胡说!梁王殿下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世子更是自幼宽容待下,这些年不知资助了多少贫寒学子,于士林间广受赞誉,怎么可能行那等禽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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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戏份很少的男三号。就是刻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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