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将皇帝送出紫宸门,远远目送着御辇往前朝去了,皇后整个人就蔫了下来,没骨头般伏在小案上把玩着那枚小章。阿乙捧了一座小巧的玉博山炉进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浅淡龙涎香气,内中还有些许熟悉的草木芬芳。皇帝初封楚王,楚地自古盛产香草,每逢年节,王府便有许多当地官员送上香料,尤以兰芷为多。他从前便常用兰芷香,后来渐渐换成的提神香,再后来因伤停用了香料,而这两日则又回归了兰芷,将其与帝皇常用的龙涎调和,成了更清雅幽远的气息。
“正是这味道。”皇后起了兴致,从柜中翻出七八条绢帕,一股脑全盖在炉上,“香气可是这样染上的?”
阿乙抿嘴直笑,将绢帕拾起来:“不是如此。这是品香的香炉,并非熏染所用。殿下若要染香,小的让小满在东侧间备好熏笼。”
“为何是东侧间?”皇后奇道。
阿乙道:“东侧间下午便能修缮妥当,殿下今晚不是要搬过去吗?”
“谁说我要搬?”皇后直起腰身,眉头微挑,“椒房殿不是还没完工么,我要上赶着搬去哪儿?”
阿乙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便醒得了,含笑道:“殿下说得是,迁居乃是大事,轻率不得。”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舒服,皇后又趴了回去,手指轻抚羊脂白玉的香炉尖顶:“你去取香料,看管的内侍可曾说了什么?”
“不曾,他十分爽快就开了柜子任我自取,并未有半分不允。”
“那提神香呢?”皇后眼波微闪,“我上回将剩的提神香都拿走扔了,皇上事后知道,可说过什么?”
“不曾听说。”
皇后想了想,道:“多半也不会说什么。提神香既然是生姜所制,想必不甚值钱。”
阿乙忍俊不禁:“殿下有所不知,小的听说,那提神香是用特殊方法萃取而出,约莫数百斤黄姜和别的香料经数十道工序才制出那么些许,用来提神效果极佳,又不至于浓郁刺鼻。乃是南域国新进的贡品,大乾还不曾出产此香。物以稀为贵,所以其价不菲。”
皇后卡壳了一会儿,清清喉咙:“提神嘛,浓茶也可以的,还不至于伤身。那提神香容易存热毒在体内,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说,扔都扔了,就算了吧。”
“殿下说得是。”
这时,小鹊抱着满怀的药包走了进来,眉头紧皱:“殿下,我方才去太医院取药,正碰上长信殿中人来请太医。”
皇后脸色微凝:“太皇太后又病了?”
“听说是晕倒了。”
这段时日长信殿的病就没好过,真真假假混杂着,叫人实在断不分明。前夜王妙渝才出事时长信殿还精力十足地闹了一出夜半走水,时间如此之巧,今日这病多半也别有用意。
“备辇。去长信殿。”
正是一日里阳光最盛的时候,一众人顶着烈日穿过宫道,去到了长信殿。
不过几日不曾来,门前一株西府海棠已经繁华落尽,只余满树碧绿新叶。
“回娘娘,太皇太后有旨,病中倦乏,众人一律不见。”守门的内侍不曾入内禀告,直接将她拦在门外。
这还是头一遭吃长信殿的闭门羹,皇后略微觉察出些许异常,便耐心道:“娘娘素日喜静,不耐烦见人,但她一直卧病,总不见好转,本宫身为晚辈心中担忧,劳烦阁下通禀一声,容本宫进去看一眼就好。”
内侍有些犹豫:“这……”
这时,从内走出一个人,正是有日子不见踪影的周姑姑,她看起来比之前瘦削憔悴了许多:“皇后娘娘,太皇太后有请。”
仍旧是那间檀烟袅袅的佛堂,供奉的千手观音掌心纷纷开眼,虽塑造得十分慈悲,但到底有些怪异。菩萨像前,太皇太后一袭褐衣,跪坐在蒲团之上,正闭目诵经。
皇后踏入门内,她便缓缓睁开眼。
“皇后来了。”
太皇太后将手伸出:“扶我起来。”
皇后忙上前几步,将人搀扶起身,对方气力不足,有一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慢慢地挪动着步子。
花白的头发,松弛生皱的脸,略显佝偻的身躯,这一个一直威严在上的后宫主人,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年迈体衰的老妇人。
太皇太后落座在罗汉床上,便指了指旁边的圆凳:“坐。”
待皇后坐下,她便笑了笑:“前几日皇帝来了哀家这一趟,据说回去后和你闹了不快。我原以为皇后该记恨上我,定不会再入长信殿的门了,不想这才过去几天,你就又来了。”
“太皇太后是长辈,您有不适,臣妾纵然赴汤蹈火,也必得来探望才是。”
太皇太后略有所思,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几日不见,皇后神色语气都与之前不同,底气足了许多。看来是将功补过,所以因祸得福了。”
皇后笑容灿烂:“娘娘圣明。”她们之间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撕破了一回脸,与其虚与委蛇,不如坦荡一些。
太皇太后被噎了一下,自嘲道:“皇帝自己都不与你计较,哀家倒是枉做小人了。”她长出一口气,“罢了,你走吧。”
皇后有些意外:“臣妾才刚来,话都没说几句,娘娘就要让我走?”
“哀家并无借病生事的意思,便不能让皇后吃闭门羹。仅此而已。”太皇太后满脸倦意,摆了摆手,“皇后已经探过病,也侍奉过,你的孝心到了,哀家也乏了,你退下吧。”
话可以是谎言,但身体状态很难骗人,太皇太后的确是一幅身心俱疲的病弱模样,大约是近来烦心事太多,皇后相关的事情在她这里都算不上重要,她也无心应付。
皇后便不再搅扰,依言离开了。
照旧是周姑姑送她出殿。皇后问道:“慈宁殿娘娘怎的不曾来探望侍奉?”
周姑姑回道:“慈宁殿和福寿宫两位娘娘都有来探视,但太皇太后并未让她们进门。殿下是唯一一个入得殿门的。”她解释道,“太皇太后生性爱静,病中不喜见人。”
皇后叹了口气:“虽然安静,但看着凄清,叫人心生不忍……”
这时,斜刺里突然传来一声冷冷的男声:“问皇后安。”
侧头一看,只见那许久不见的梁王世子立在道旁,一双眼阴沉沉的死死盯着皇后。如今她的装扮模样与那晚判若两人,他便是傻子也彻底信了其中必有蹊跷,联想到那晚的情景,便如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分外耻辱,也格外怨憎起来。
皇后认清是他,嫣然一笑:“原来是堂兄。”
梁王世子冷笑道:“臣还当皇后贵人多忘事,早不记得我是谁了。”
“自家亲人,怎会不记得?”皇后依旧笑靥如花,不慌不忙道,“堂兄一直在长信殿辛苦照料太皇太后,如此孝心虔诚,一直让我极为感动。”
“娘娘当日的恩泽,臣也是时时铭记于心。”梁王世子说罢,突然眸光一厉,往前猛跨了几步。周妈妈一惊,忙上前一步拦在皇后面前,低声喝道:“世子慎重!”
梁王世子十分不耐地瞪了她一眼,目光像是啐了毒般又射向皇后,捏紧拳,咬牙切齿道:“皇后好狠毒的心机,这肯定又是你的诡计,算计我一次还不够,竟还要指使那贱人坑害我,我即便被你算计到身败名裂,也必拖着你们两个贱人一道下地狱。”
周姑姑吓得魂飞魄散:“世子住口!”她冲上去将他胳膊死死拽住,几个内侍很快便涌了过来,熟练地把他给架走了。
周姑姑擦了把汗,忙回身来圆话:“殿下莫怪,世子近来侍疾辛苦,大约是太过疲累,所以心神错乱,胡言乱语了。实是做不得真的。”
皇后笑了:“姑姑不必忧心,本宫知道堂兄辛劳,不会计较他这番失言的。”顿了顿,又道,“但是堂兄累得如此厉害,便该早日回府休息。毕竟是宫中,总不如自己家里来得自在。娘娘这里若缺人手照料,我这做孙媳的自然义不容辞。”
周姑姑听出这逐客令的意思,不好作答,只得含糊过去了。
待回到紫宸殿中,皇后仍觉得有些奇怪,梁王世子一口咬定此番他的事乃是她的算计,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阿乙见四下无人,便凑过来回道:“殿下,小的与阿丁方才从旧识那里探得些许消息。太皇太后今日,是被梁王世子气晕的。”
皇后忙问,“是何因由?”
“她们口风紧,不肯说。”
皇后轻叹了口气:“但愿不是什么大事才好。”
太皇太后不适,皇帝在前朝也很快知悉,议事结束时已是星夜,御辇仍绕路去了长信殿探视一番,待回到紫宸殿已将近深夜。
皇帝上玉阶时便看见东侧间灯火通明,而西侧间则是一点微光闪动。他不由得微微皱眉。待进了殿内,果然见东侧间恢复了之前三间屋子的模样,一应帘帐铺垫全都焕然一新,内间的摆设亦重新布置过了,看着很是温馨舒适。墙边多了一架梳妆台,架子上还有一座金丝绕出的小巧熏笼,明显是个有女主人的屋子。只有一点不好,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满缩着肩膀凑过来回话:“完工前小的请殿下来看,她人来了,看了一圈,说这里不对哪里不行。小的连忙一一记下,赶紧按照她的喜好改了一遍,后来殿下又来了,看过之后点头说很好。然后,然后……”
黄玉听得着急:“然后什么?快说!”
“……然后她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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