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皇帝的语气猛地沉了下来。
皇后低着头不说话。
他看了眼旁边的椅子,伤口还是很新,才刚刚冒出血来,分明是刚刚坐在这里时掐出来的,方才见她神思恍然,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出神,也不知到底想了什么,自己把自己掐成这样。
皇帝很不高兴,正要训斥几句,见她另一只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往身后藏,他更来气了,冷冷道:“那只手,也伸过来。”
皇后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但是不敢伸手,也不敢再往后缩,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皇帝冷冷扫了她一眼,将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这只手掌心也是一片鲜红。
“呵,皇后真是厉害,不但上得屋顶,爬得树顶,连掐起自己来也毫不手软。”皇帝显然心底已经存了很多怨念,此刻忍耐到极点,便猛地就爆发了出来,但是他性格平和,连生气时语调也很平静,看似波澜不大,但就像是暴风雨前的湖面,平静的水平面上沉甸甸的乌云垂垂欲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泻而下席卷一切,叫人忍不住心惊。
“那这样掐自己又是因为什么?是谁给了你气受,还是谁让你如此难以忍受?是因为你根本不想来紫宸殿?根本不想见朕,又不得不来,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才会难过到伤及己身?你心里到底有多恨朕?”
怨不得皇帝想岔了,皇后一直像游鱼一样滑不溜手,无论你是示好或是生气,对方都嘻嘻哈哈,从不放在心上,言语中也真真假假,看不透她真实的情绪,唯有那晚含蓄的拒绝和之后在纳妃事件上毫不作伪的积极热情,才能隐约窥见几分她的内心,这两件事始终是皇帝心里的刺,始终不能释怀,而且他模糊地感觉到,她对于自己,对于皇宫的人,甚至对于皇后这个身份似乎都心存抗拒。这段时日,就像揭开了灰扑扑的面纱,这个从前面目晦涩平淡得与大多数人并无差别的人突然变得鲜活灵动无比,她机智狡猾,胆大包天,谎话连篇,却又爱恨分明,不委曲求全。而直到此刻,皇帝终于面对了这个事实,身为丈夫的他,在她心目中并不在爱的那个范围内,更可能,是那个委屈自身去容忍的对象。
皇后的唇动了动,她心中本就是一团乱麻,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紧紧咬住了嘴唇。
皇帝眼中一丝希望的微光缓缓黯淡了下去,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有不甘,但是,既然送出的礼物对方并无欢喜,给出的关心和宽容也始终没有回应,那便可以罢休了,你既无心我便休,他身为帝王,自有骄傲,没有她,天下还有的是好女子,断无可能低声下气去求她施舍情意。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她的手,语气冷漠道:“罢了。你回去吧,,不必委屈自己来见朕,也不必担心后宫有话说,长信殿和梁王世子那里朕会应付。昨晚之事皇后帮了朕一个大忙,朕记你一份人情,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朕也会回报你。”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朕从前对你和你兄长说过的话,也都做数,不会充作戏言。”
方荟英又愣又呆地抬起头,还有点转不过弯来,搞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好好的突然就发这么大火,还说些类似于老死不相往来的话,她看看皇帝,他已经侧过身去,双手垂在身侧,胸口起伏得很厉害,显然气得不轻。周围的内侍们早在皇帝发怒时都撤了下去,连黄玉都不见了影子。
麻烦事怎么全都挤在今天一起来了,她有些头疼,但是眼前这个局面又不得不收拾,她是来侍疾的,是来打好关系方便后续查人,并不是来吵架的,再者,皇帝要应付两殿,她也要应付两殿,既然能互帮互利,何必把关系闹僵呢。当然,大约她自己也没察觉,对于皇帝这个在后宫里同样群敌环伺的小可怜,她忍不住生出了许多怜惜,所以,即便对方劈头盖脸把她训得跟孙子似的,她也能格外耐得住性子厚起脸皮去哄人。
“皇上。”皇后清清喉咙,低声喊了一声。
对方压根就当没听见。
真是拿你没办法。皇后暗暗叹了口气,去拉他的手,好声好气赔罪:“臣妾没有不想见皇上,也没有不想来紫宸殿,只是方才无意中想到一些陈年旧事,所以有些情绪激动,不自觉就掐了自己两下,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这和皇上其实并没有关系。”
她一边说,一边微微惦起脚去偷看对方脸色,只是实在看不清楚,好在皇帝任由他拉着,没有拒绝的意思,她受了鼓励,就继续道:“皇上愿意在两殿面前维护臣妾,臣妾心里开心得很呢。你瞧,臣妾只会闯祸,总是惹怒两殿一宫,还害得皇上受伤,若没有皇上的庇护和宽容,哪能像如今这样逍遥。皇上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没有忘记。”
对方身上笼罩的一团黑气似乎消散了许多,她心中大喜,正要再接再厉,就听见对方淡淡问了一句:“是什么?”
她没听明白:“嗯?”
皇帝转回身,幽深的眼直接看入她的眼中:“你说的陈年旧事,是什么?”
皇后脸色有一刹那的苍白,她仓促挤出一个笑,脑中拼命想着说辞,正要开口,对方又接了一句,“朕只想听真话。”皇帝深深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灵魂里,他逼近一步,压根不给她后退的机会,“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若还想说谎话骗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这转折来得太突然,皇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对方的视线,垂下眼帘,身上强挤出的精气神顿时全都泄了,整个人迅速灰败下来,低声道:“我不想说。”
皇后垂头丧气地站着,心里难受得想掉泪。身前的人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拉到床边坐下,又喊了人去取清水和药膏来。
她的双手并没有留指甲,也不知是如何会刺得那么深,虽然只是几个小伤口,却也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是这个人仿佛毫无所觉,察看伤口时,她的手连丝颤抖都没有,冰冷冷的仿佛石雕一般。
黄玉殷勤地捧上热水供擦洗伤口。
皇帝见她右手食指还戴着枚戒指,便想取下来。结果,刚碰上去,皇后就猛地弹了起来,她惊慌失措地将手藏到身后:“不敢劳烦皇上,这点小伤,还是臣妾自己料理吧。”
皇帝脸色微黯,他缓缓道:“皇后,朕说了,今天只听真话,你若还想撒谎,就走吧。”
皇帝今日不知怎么了,一反常态,温和中透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威严,仿佛随时都会翻脸,皇后被打得措手不及,偏偏她此刻脑中全是混乱旧事,六神无主,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来应对此刻的困局,不过三两下就溃不成军。
她实在没了办法,微微摇着头,低声哀求道:“皇上……”她有心想一走了之,但几个内侍似有意似无意地堵在门前,若强行破门离开,那便要彻底撕破脸。
皇后从未如此低姿态地求过他,皇上心里一软,但还是强硬地伸出了手,将她的右手拽了过来。
戒指被轻轻取下,露出底下藏着的秘密,原来她掌心食指指根处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已经是一道旧伤疤,但依旧狰狞可怖,显然当初伤得极深,就连现在,要完全弯曲手指都有些吃力。
皇帝看了许久,突然轻笑了一声:“朕与皇后夫妻两载,竟丝毫不知你手上有一道这样的伤。”他心口堵着一股气,闷得慌,正想再说些什么,一抬头,就见皇后低着头缩在旁边,腮上悄无声息地挂着一粒泪珠。
皇帝心里的气立刻就散得一干二净,他垂下眼眸,只专心涂抹药膏,裹上干净布条。
或许是这几天见多了别人给自己打理伤口,皇帝现学现用,伤口包扎得还算不错。但任凭他再能干,也没有得到一句赞赏,刚包好伤,皇后就站起身,匆匆离开了。
刚出东侧间门,迎面就看见小鹊几个笑嘻嘻从西侧间走出来,还笑道:“殿下,东西都安置好了。”
皇后低头应了一声,一头扎进西侧间,“啪”地把门关上。留下一群人满头雾水,不知所措。
黄玉看得有些于心不忍,低低劝道:“皇上,您这是何苦?不是打算要慢慢问么?”
皇帝走到门前,看着西侧间紧闭的门:“前几日刚伤了背,今日又伤手。若慢慢来,不知她明日还要如何作践自己。倒不如下一剂猛药,好叫她知道,即便是为了顾忌朕,也不能如此伤害自己。”
夜幕西沉,香宝斋里又新鲜出炉了一筐牛乳酥糕,其中五块被装入精致的食盒,由一个穿着鲜亮的小丫头提着,一路不停地走过几条街巷,入了一处大宅邸的侧门。
有个大丫头正等得不耐烦,见了她笑骂道:“你这丫头定是路上偷懒了,若耽误了世孙吃点心,看世子妃知道怎么罚你。”
小丫头喊冤:“姐姐冤枉我,是他们家有一味原料缺了货,害我多等了一刻钟,紧赶慢赶才赶回来的呢,连鞋子都快走掉了。”
大丫头笑道:“就你贫嘴。”
说着,也不多留,提了食盒往内宅走,直走到一处略显幽静的小院,门前守着两个粗壮仆妇,见了她忙笑着打招呼:“姑娘来了,快进去吧,晚膳已经送进去好一会儿了。”
这大丫头不敢停留,匆匆忙忙赶了进去,好在时间赶得巧,小膳桌刚抬出门,她忙取出牛乳酥糕,在精致的小碟子上摆放好,恭恭敬敬地捧了进去。
里头两个丫鬟在服侍世孙漱口擦手。世子妃正在和一个心腹说话。
“世子分明是去紫宸殿,怎么夜里又去了长信殿?”
那心腹道:“小的听外院的消息,说是太皇太后娘娘夜里偶感不适,而皇上又大好了,所以世子才连夜去了长信殿。”
世子妃嗤之以鼻:“这都是骗人的鬼话。若太皇太后真有不适,那可是后宫的大事,莫说太后皇后,就是宗室都会惊动,怎么可能就让世子一个人去,连慈宁殿都不见动静?”
那心腹也疑惑:“小的也觉奇怪,怎么连太医院院判都一直守在紫宸殿,不见去长信殿。再怎么说,太医院属他医术最精,自该侍奉太皇太后身边才对。”
“正是如此。可见这件事细究起来漏洞不少,绝不是表面所言那般简单。”
“但依小的所见,最后满宫里都在赞誉世子的忠孝,纵然有什么内情,想必也与世子无碍吧。”
世子妃冷笑着摇头:“你不知道世子的脾气,这么难得的机会,若没有意外,便是打死他,也舍不得离开紫宸殿的。他非连夜走人,必然是有极为棘手的事情发生。事后还如此轻描淡写地解决,有心人略一想,便能猜到定是太皇太后为了维护梁王府才做的遮掩。”
心腹大惊:“依世子妃娘娘所见,会是何事?”
世子妃皱紧眉:“只靠寥寥几句传言,便是神仙也难猜。”她想起一事,就问,“那晚除了世子,紫宸殿还有别人么?”
“听说皇后娘娘也在。”
世子妃恍然,笑道:“这便是了。定是我这好弟妹做了什么手脚……”
这时,旁边突然有人一声惊呼,接着,一块牛乳酥糕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世子妃脚下。
心腹立刻喝道:“吵什么?!若吓到世孙,你担待得起吗?”
那大丫鬟忙扑通跪下:“世子妃娘娘饶命,那酥糕里有东西,小的被吓了一跳。”
众人都是一惊,心腹手快,忙拾起糕点,只见被掰去一半的糕点里赫然有一张卷起的小纸条。
世子妃忙道:“打开看!”
心腹抽出纸条,小心打开,只见上面清晰四个小字赫然映入眼帘“虎毒食子”。
世子妃身子一歪,瘫软在椅上。
心腹忙扶起她:“娘娘小心身体,”
世子妃全身发抖,拽着心腹的手,颤声道:“他知道了?他是不是知道了?!”
心腹忙道:“娘娘万不可乱了方寸。您想想,若世子真的知道了,世孙此刻怕是已经没命了,怎还会有人送纸条来提醒娘娘。”
世子妃听了这话,才勉强定住了神:“你说得不错。我不能自乱阵脚。”她看向那大丫头,眼光极其狠厉。
大丫头吓得不轻,忙磕头道:“娘娘明鉴,小的一直守口如瓶,院里的事谁都没说过,小的全家都在娘娘手里,就是死,也不敢说一个字啊。”
世子妃冷冷一笑:“不管你是说了还是没说,这纸条既然经了你的手,为保万无一失,就再留不得你。”她一挥手,心腹立刻窜上去,用丝布堵住了大丫头的嘴,又喊了外头仆妇进来,就在屋里勒死了她。
世子妃又使了个眼色,心腹又带着仆妇出了门,为保万全,那小丫头也难逃一死。
世子妃定定神,起身走到旁边床畔,两个伺候世孙的丫鬟早吓得缩成一团,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她们口中舌头早被割断,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说话。
世子妃看都不看她们,眼中只有坐在床上的儿子。
小男孩已经两岁有余,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但若是定睛细看,就会发现他眼中无神,口边挂着口涎,连母亲也不认得,见了谁都是呵呵傻笑。
这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孩子。
世子妃心里一酸,将儿子搂在怀中,低声道:“平儿别怕。娘定会保护你的。你姐姐已经没了,娘只有你一个孩子。不管你是痴也好,傻也好,这辈子我都会护着你。若有人敢对你不利,即便那人是你爹,我也决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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