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又是兵荒马『乱』,谢母被送进手术室,谢虚从谢怀恩的手指缝隙间,看到了摔落在地的导管碎片,细微的碎片晶亮如同天上繁星,只是上面沾着殷红的血迹,像是干掉的砂粒。
二次伤害对一个柔弱的omega而言是致命的。
紧急救治一直持续到深夜,谢怀恩租赁下谢母旁边的单人病房给谢虚休息——少年的眼中蓄满了朦胧的水雾,黑沉的眼睫似被困倦打湿般,有些恹恹地垂下;他的脸『色』都是羸弱的苍白,身体冰冷。
便是连看不清他具体样貌的诊疗师都忍不住多看了谢虚一眼,察觉到对方的精神不大好,主动询问道:“要不要挂个号?”
谢虚的病情太过隐秘,对一个a而言又相当尴尬,并不适合被外人知晓。
谢怀恩深深看了少年一眼,有些心疼,还是礼貌地拒绝道:“不用了,我送他去休息。”
他们在星舰上航行了三天两夜,鲜少合眼,谢虚的病又实在消耗心力。他的体质并不像一个健康的alpha那样强悍,等谢母脱离危险到现在,便是谢虚的精神上还撑得住,生理上却也无法再负隅抵抗了。
谢小少爷被人半抱起来,原本摇摇欲坠的眼睑顿时睁开,有些警惕地牵住谢怀恩的衣袖:“母亲醒了么?”谢怀恩似乎沉沉地叹息一声,仿佛揣着只幼崽般,将他更紧地抱在怀里:“她醒了我叫你,先休息。”
谢虚还要说些什么,只是那令人安心的暖意不断传递过来,他的意识微微一沉,很快陷入黑暗中。
谢夫人还是被抢救了过来。『药』剂的麻醉作用消退得很快,她半倚在床上,伤痛和虚弱让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再没点从前的风姿。
门被打开。
英俊的金发青年倚靠在门边,神『色』冰冷地望着她,情绪完美得简直如同机器人般,没半点不舍悲痛。谢怀恩的目光上挑,灯光受精神力控制而打开,刹那间,近乎刺眼的雪亮灯光投『射』在整间医疗室中,谢夫人也好似被曝在照妖镜下般,消瘦得有些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
她有些迟钝地看向谢怀恩。
“让我死吧”。
谢夫人无声地说道。
她已经难以再支撑下去,疼痛让她的面容微微扭曲起来。
谢怀恩走到她的病床前高高俯视,几乎看不出半点少年时期,小心翼翼地讨好父母、怯懦无比的少年模样。
“你寻死的时候,有想过谢虚么。”
他突然道。
“他是你的孩子,你带谢虚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不曾引导,不曾庇护,不曾将分毫的爱给予他。现在,又要一走了之?”这几乎是迟了十几年的质问,谢怀恩终于说出了口。
他明明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他来到谢家时,谢父和谢母还是一对恩爱又慌『乱』的新手夫妻,生疏地试图照料幼小的、新的家庭成员。
谢怀恩对家庭的观念固执地让人觉得可笑,即便他认为可以代替“亲人”这一角『色』去宠爱谢虚,却还是试图去挽回些什么——
谢夫人的眼睛已经不堪重负地垂下,她的呼吸微弱,几乎是快要像死了般。半晌才道:“怀恩,我接你回来时,是真心将你当作谢氏的继承人,我此生唯一的儿子。”
“后来有了谢虚。”
“他的出生并不是意外,他是——”谢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自从失去丈夫后,她第一次流『露』出这么鲜明的悲伤情绪,“我得了病,基因病,我的血亲是唯一的『药』引。”
“第一次取‘『药』引’,谢虚几乎要没了半条命。侥幸活下来,却也突然患了怪病,再不能做一个健康的alpha。而这一次,只给我续了十几年的命。”
“很快就要到第二次取‘『药』引’了,他会死的。”谢夫人微微一笑,惨白的面上再无从前的美艳,却也隐约可查绰约骨相,“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也好过再害他。”
谢怀恩已是僵在原地。
一股难言的阴冷攀上他的脊背,唇间泛滥地涌上腥气,刹那间,他觉得又恶心又可笑。当然更汹涌的,是几乎难以压抑的怒气,让谢怀恩全身都在轻微颤抖着。
他恨不得捧在心尖疼爱的珍宝,却只是别人续命的『药』。
而在谢夫人的视角中,谢怀恩的眼睛顿时煞红,像聚着戾气般,满是杀意。她原本有些害怕,但却不知为何,又生出一种拉人一起堕进地狱的痛快来。
她又说了很多。
比如谢父其实很喜欢小孩子,但是因为她,连多看亲子一眼都不敢,因为如果对谢虚动了恻隐,等于在要她的命。
又比如她曾想着如果能生下与谢父血脉相连的孩子,一定会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都给他,但偏偏机缘巧合,谢虚不是在他们的爱之中降生的,而是作为一个续命的工具——人当然不能对工具有感情。
也有很多没说的。
比如她对谢虚一直压抑又愧疚,不敢亲近,不愿承认;那是她为了苟且偷生,犯下的罪行。
“够了。”
掌心间被扣下深深的指印,隐约间见了血。谢怀恩眼角眉梢皆是戾气,他用一种近乎厌恶的声音道:“别再说了。”
谢夫人倏地住了嘴。
不过她猛地颤抖起来,像被扼住了呼吸,眉眼中全是错愕。她的眼睛像是要脱了眶,近乎绝望地盯着谢怀恩身后一处。
雪亮的灯光下,那门框边,悄悄地映出一个影子来。
她方才太过畅快,像是罪人临死前向神父的忏悔,毫无保留,等说完了才注意到那片小小的影子。
而谢怀恩,也是在强烈的惊悸之中,竟也没注意到那股再熟悉不过的信息素味。
在谢夫人那扭曲的神情中,谢怀恩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身时,声音都略微有些颤抖,像遭遇了全世界最可怕的事。
“小虚……你是不是在那里?”
谢虚在门边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很早便醒了过来,只是以为谢怀恩要单独和谢夫人叙话,才站在门外,并非有意偷听。
可惜谢夫人的情绪渐益激动,像是回光返照般,那断续的气音也清晰起来,让谢虚将那些本应死守的污秽隐秘听得一清二楚。
只是这时他还有心闲想,也怪不得剧情里谢父谢母会倒戈,恐怕想将谢虚赶出谢家是假,要让如此庞大的谢氏继承人之一死去也无声无息……才是真。
本应离开,可被谢怀恩喊住,谢虚便也从门旁走了进来,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肤上未被遮掩的部分,如同映亮了一片雪般。
“谢哥。”他平静地道,声音因为被压在口罩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谢虚黑沉的眼因为刚从深眠里醒来,好似落上了一缕水汽般,湿润又柔软。
谢怀恩耳中是尖啸的耳鸣,他什么也听不见了,眼里只落下谢虚低敛的睫羽,像被打湿翅膀的蝶,狼狈地轻颤着。
他一点一点触碰着谢虚的手,明明是少年,却半点火气也无,指根都是冰凉的一截。
谢怀恩低头,细拢住那些修长指尖,像把谢虚包裹住了。沉默半晌才道:“以后由我来。”
谢夫人也从僵硬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养子和小儿子明显不同寻常的亲密举动,出于omega的敏锐直觉,几乎立即就猜到了什么。目光有些闪烁,却也到底没再说什么。
她快死了,谢怀恩将谢氏发展至今,一手把控的权势滔天,的确是谢虚最好的仰仗。
谢夫人看着那双在遮掩下『露』出的眼眸。她太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小儿子了,这时才发觉原来谢虚生着这么好的一副样貌,微微痴怔下,颤声问道:“你愿意原谅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