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天欲雪(5)(1 / 1)

那婢女害怕不已,医官问了两遍,她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直直看向周昙君,厉声叫道:“回王上,夫人今日所用的口脂,乃是、乃是王后娘娘!是王后娘娘之前特意赏赐给我家夫人……”

“你!”周昙君没想到竟直接被这婢女给攀咬住了,大惊,忍不住站了起来,没错,这口脂是她命人赏赐给楚夫人的,身为后宫之主,哪怕私底下斗得鸡飞狗跳,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所以在继任之初,她才给妃嫔们都赏赐了一些小玩意儿,赏赐给楚国夫人的便是几盒胭脂,然而,这口脂,分明是——

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人影一闪,周嬷嬷抢先站了出来,狠狠指向正在台阶下跪着的云意姿道:

他说罢,问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

“敢问这口脂,夫人是从何处得来?”

“奴婢可以作证,此事与王后娘娘无关!楚夫人所用的这款口脂,乃是这个姓云的婢女一手制作,亲自奉入芳菲苑中,里面到底都加了什么东西,王后娘娘确实是丝毫不知,还请王上明察!”

周昙君双手交握,脸色不明。

王上眉宇间窜动的燥意并未减轻,手握成拳,在唇边轻轻一咳,肺腑中的血气一股股上涌。

医官摇了摇头,作思索之态:“王上,依小臣看来,实则,并非是食物被直接下了毒。虾仁本身无毒,”他用手指捻起一点膏状物,晕开轻微的红色:

“只因为,楚夫人唇上的口脂中混合了一物,此物无色无味,本身没有毒性,若与鱼虾之类的食物相遇,便会引发剧毒,随着口涎流入喉中,药石无医。”

“回王上,小臣断定,夫人身死,乃是因她食用的虾仁之中有毒。”

“毒?”王上一拧浓眉,勃然大怒道:

说起来,这楚国夫人当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她绣着百蝶的袖口翻了上去,露出手腕一点皮肤,仿佛上好的玉石,听闻她的才情,亦是众多妃嫔之中的佼佼者,如此年纪便香消玉殒,不得不叫人扼腕叹息。

宫里头也是晦气,三天两头地死人,医官心里腹诽了两句,施针以后,将手指摁在了楚夫人的气管之上,微微用力,女尸的口一张,一个裹着唾液的东西,便从她青紫色的唇边滚落了出来。

待气绝二字落下,周围顿时陷入沉沉的寂静。王上更是一瞬间脸色铁青,甩袖匆匆上前,往楚夫人的餐盘中看了一眼:

“她吃了什么?”

待医官到来,为楚夫人诊脉过后,却是脸色惨败地摇了摇头。

医官将那物置于手心,用银针挑动,细细观察之后,方答王上道:

“百国宴会之上,怎会出现有毒的食物,负责饮食的监官何在?”

“还要狡辩?分明是你监管不利,当受极刑。樊如春!”王上揉着额头,烦躁之态溢于言表,周昙君惊讶地看他一眼,她印象中的王上向来温和仁慈,何时变得如此暴躁易怒,不由得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王上息怒。”

话音一落,窸窸窣窣之声传来,一名侍内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扑跪而出:“王上息怒,请王上息怒……奴才也不知晓,这是怎么回事啊!宴会上的每一道菜品,都有专门之人试吃,没有发现纰漏,绝对不可能出错的啊!”

他惶然无比,嘴唇翻白。

楚夫人的贴身婢女跪在地上,浑身不住地抖索,半天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云意姿也看了一眼。

云意姿则是抬脸,紧盯着一脸忿忿不平的周嬷嬷:

“王上,奴婢确实是做了一些口脂无疑,可不仅奴婢用过,王后乃至媵人姐妹们都在用,却未见什么差错,缘何到楚夫人这里,便出了问题。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

话音一落,一声厉喝传来,原来是楚国的使者踏着长靴,拔剑而出。

他脸上横肉狰狞,愤怒道,“请王上速速下旨赐死此女,为我国公主报仇!”

“梁国公这是做甚?”

王炀之缓缓从座上站起,一甩宽袖,皱紧了长眉,“百国佳宴,岂能如此舞刀弄棒,莫非贵国有意看轻,视我大显王法为无物?”

樊如春得王上示意,也匆匆上前,苦口婆心地低声告劝。使者仍然瞪着一双铜铃大眼,半点不肯退让。

燕国夫人一向与楚国夫人交好,先前为了对付周昙君,俩人也曾结为盟友。

她讷讷看了一眼地面躺着的女尸,谁能想到,上一刻还与她谈笑风生的好姐妹,竟然就这样断绝了声息,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再看一眼满桌佳肴,胃里一阵作呕。

王上的面色却似没有半分伤感,从楚夫人吃下那虾饺晕倒,乃至身亡,燕国夫人就在一旁目睹了全程,自然也接收到了王上的情绪,却只有愤怒,没有半点伤心。他甚至连上前查看一下楚夫人的情况,都没有。

燕国夫人呆呆地伫立着。

想到曾经王上待她们的浓情蜜意,不免感到心寒。原来真的如同父母亲所说,君王之爱,最是凉薄。

楚国的使者愤慨不已:“众目睽睽之下,我楚国公主便这样死了?王上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既然不让我杀,那还请王上将此女即刻押关至大狱之中,严刑拷问,我等相信,定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他说着掠过檀望善一眼,饱含着浓浓的嫉恨。

如春风般,温和嗓音再一次徐徐响起:

“我司徒之妻,岂能轻易便入了大狱,还请使者慎言。”

使者一指尸体,冲王炀之脸红脖子粗地喝道,“王司徒!您看清楚,这死的可并非普通宫妃,乃是堂堂大显夫人、一国公主!难道,还要我等忍气吞声不成?——就算我答应,想必我们楚国国公也不答应!”

说着便举剑走来,眼底已露了沉沉的杀意。可还没等靠近,白衣少年便身形一动,挡在了女子面前,泰然而立,眼神狠戾阴冷:

“你敢近她一步试试。”

“你!”

云意姿抬眉,少年背影笔直而颀长,白衣裹身,如同一座巍峨玉山,稳稳地挡在她的面前。他微微侧过身来,鼻唇线条精雕玉琢,眸光沉静,以口型吐出,“别怕。”

而后抬高下颌,坚定地与那使者对峙,气势半点也不输。

他并不英武高俊,甚至称得上纤细秀挺。

但是在这一刻,却给人一种可以全然依赖的感觉。不知为何,盯着这样的肖珏,竟让云意姿想到一句话。

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僵持不下,王上拍案下令道,“此事干系重大,在真相没查清楚前,不能轻易定论。只是,到底与云氏脱不了干系。”

他揉揉眉心,疲倦地挥了挥手:

“来人,将她带下去,关入大狱。”

“是。”一声令下,数名惊鹊卫围了上来,毫不惜力地把云意姿架起,看得肖珏频频皱眉,只想把他们的手都砍了,刚刚上前一步,云意姿与他对视,缓缓摇了摇头。

如今的情形,她百口莫辩,只能束手就擒了,肖珏脸色渐渐阴冷下来,眼睁睁看着她被惊鹊卫们带了下去,手指渐渐紧握成拳。而周昙君也是欲言又止,脸色复杂。

云意姿已在牢里关了半个月。

身上穿着白色的囚衣,黑发凌乱,从肩头披下,肚子发出咕咕的抗议之声,好在很快,素折便被放进来探监,这是王后给的特许。

云意姿第一时间却不是用饭,而是用一些银钱,请求看守帮她打了一些水,浸湿帕子,细细地净过面后,才用起了饭菜,素折不能久留,与云意姿说了一句话便离去。在篮子里,偷偷给她藏了一把梳子。

云意姿很是欣慰,她的头发确实需要好好地梳理一番,刚刚将木梳握在手中,便有人来看他了。

梁怀坤。

他特意让人端了一把雕饰华丽的椅子,天光透入,照得他容色幽幽,整个人懒洋洋地坐在阴影之中,隔着铁栏,好整以暇地观赏着牢室内的场景。

云意姿慢吞吞地梳理着长发。

没有镜子,她便用手指缓慢地勾匀,再用梳子打理,不多时,原本杂乱的长发便一缕一缕,柔顺地垂落。

女子长发披散,穿着不算雪白的素衣,置身于这肮脏污秽的牢室中,本该是无限狼狈,可她一举一动,莫不从容高雅,带给梁怀坤无与伦比的熟悉气息。

是十年后的云姬啊。只是更加的青春、更加的冷漠、更加地令人……血液躁动。

梁怀坤抿了抿唇,嗓子有点干渴。

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手臂抬起,想让狱卒打开牢门。

却听见柔缓低哑的音色,从她两瓣苍白的唇中吐出。

梁怀坤扭曲的笑意,一下子僵硬在了嘴角。

“是你吧。”

云意姿神态自若,仿佛没有注意到他隐隐压着欲色的眼神。

“在口脂中混入了毒药,借我的手,令楚夫人身死。”云意姿偏了偏头,鬓边的发从耳上坠落,滑到雪白的颈边。

她凝目,作沉思状,“是想挑起周楚两国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只是,会不会太过明目张胆了呢,您的手,是不是伸的太长了呢?”

梁怀坤冷笑一声,“果然聪慧。不错,是寡人,寡人需要安插一枚棋子,在大显的后宫之中,云姬不如猜猜,谁有幸做这枚棋子?”

云意姿眼神一定:“梁怀菁。”

梁国公主梁怀菁,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子。云意姿可不敢看轻她,从前在梁宫中,她便时常在未央殿内,与梁怀坤筹谋朝事。此女若非死的太早,后期梁怀坤病重,朝政大权还不知会落到谁的手里。

可他若将这样一个女子送入王宫,岂不是大材小用?——不,也许,梁怀坤就是故意这样安排。距离大显内乱要不了多久了,只要梁怀菁入宫,周昙君倒台只是时间问题,以梁怀菁的手段,足以将后宫牢牢地握在手里。届时与梁怀坤里应外合,那么日后的百国之主,也许还轮不到肖珏。

云意姿想明白了一切,复杂地看着他:

“主公,天命不可违。”

梁怀坤嗤笑一声。

他摒退左右,懒散地靠在椅背之上,眯眼悠悠道,“何为天命?你又可曾相信天命?云姬,你明明从来不信,否则,也不会做到将旁的女子做不到的事。更不会那样待寡人,虚情假意,将近十年。若是按你所说,这世间真有什么所谓的天命,那它给了寡人重新来过的机会,便是要寡人逆这乾坤、改天换命!”

梁怀坤忽然前倾,斯文的面孔上,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更让寡人再一次与你相遇,云姬,这才是天命。”

他瞧着云意姿波澜不惊的脸色,换了一副面孔,语重心长道:“云姬,我们为什么不能试着重新来过?”

“你我相处十年,早已对彼此熟悉得不得了,又何需精心谋划、举步维艰?寡人待你如何,你难道不如?就算你对寡人无情,那也无妨,寡人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留在寡人的身边,陪着寡人。云姬,寡人需要你,离不开你。若你答应寡人,寡人定会用最尊贵的礼节迎娶于你。”

云意姿扯起嘴角,微微一笑。

“恕难从命。”

“为何?”梁怀坤难得对一个女子如此剖白心迹,却得她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不由得大为愠怒,双手握紧了扶手。

云意姿叹口气,一脸“你难道不知道”的表情:

“因为,我厌恶主公啊。”

不是憎恨,而是厌恶。

若是恨,那定然是与爱相对,可云意姿对他只有浓浓的厌倦,从不曾生出半点好感,她与梁怀坤相对而坐,平视着他,面色冷淡道:

“您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您在参商殿中举办宴会,与您的臣子、将士同欢。酒酣之时,您将您的后宫向他们敞开,只说了一句,尽情享用?我可永远忘不了当时,您的神情呢。您呀,还真是荒唐。”

云意姿一边回忆,一边摇了摇头,“您给我们每一位美人赏赐了一种酒,若不喝下去,便会被剜眼挖舌,您可还记得?啊,您一定是不记得的,毕竟,您从来都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那个时候,您的一位得力猛将,对,就是那个对您忠心耿耿、却被您骂过丑陋鲁钝的大将军,追逐于我,想要逼我就范,是我拼死,逃了出来,摔在结冰的湖面之上,苦苦挣扎。若非一位女官路过,将我救下,我恐怕,已经死在那一夜了。”

云意姿将手腕露出,上边环绕着一只铁制的镣铐,淡淡的红痕萦绕于腕。

“这些天来,我受了刑。可是这些,都比不上,您那一次亲手执刀,将这里生生剜除。”

云意姿淡淡地说。

“主公,您知道我的疼痛么?”她的手指,隔着布料从锁骨缓缓滑下,指着靠近胸口,那个被纹上了“奴”的位置。

“那个时候,主公只将我当成一个精致的艺术品,最完美的收藏,不允许有半点瑕疵,所以才下得去手吧。”

梁怀坤面色发白。她说的轻描淡写,他越听却越觉得心惊胆颤。他也想不明白,为何那时会那般疯狂,抱着流血不止的她,好似完全听不见她的哭泣与哀求,好似没有看到她因疼痛而颤抖的眼睫、苍白的嘴唇。只有心脏因伤害了爱人而产生的疼痛,与扭曲的快.感,一波一波地冲刷着感官。

经由云意姿的口中,那般波澜不惊地陈述出来,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对他,早已不为所动。不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梁怀坤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哑声道,“我,我再也不会了。”他语气苍白无力,也不知怎样,才能让她相信。

“可是,主公,我累了。”云意姿淡淡道,“与您相对了那么多年,早就互不相欠。就此放过了我吧,也放过您自己。”

“楚夫人,已然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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