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步生莲(4)(1 / 1)

女孩“啊”了声,摆着手说没事,便被拉住,手心里被塞了一个锦囊。

“这是五灵丸,可以内服,也可外用。”

“这,这使不得!”素折下意识地拒绝,她当然知道这种药了,价钱贵得离谱,她如何受得起啊。

袖子滑下时,云意姿看到那细瘦小臂上青紫的伤痕。她不动声色,女孩却被她示好的举动搞得有点懵,低着头,搓着衣角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

良久,风吹在身上凉凉的,“你的伤,还疼么?”轻柔得几乎像一道幻听。

“你收下吧,”云意姿把她的手掌合了起来,笑眯眯的,“女孩子身上留疤就不好看了,记得要按时用。”

桃花眼里盛着细碎的光,“你给我的感觉十分像我妹妹,我很喜欢你。”

“您请坐。”

云意姿被她的举动逗笑,说,“你别这样,我不是什么贵人。”

“我同你一般,乃是家人子出身,我叫云意姿,你可以喊我云娘。”她把人拉坐下,宽慰道,“我也睡不着,看你坐在这儿,便找你说说话,你动静小一点,莫要惊动了旁人。”

她心思一动,走了过去。

“很晚了,还不睡么。”云意姿随意地坐到了她身边。

粗使宫女们混住的屋舍紧挨在左,要更简陋些,大部分由堆砌杂物的阁楼改建,屋瓦也多有破损,怕是常常漏雨。

前世落魄时,云意姿体验过这样的生活,大家睡的是通铺,头挨着头抵足而眠,冬月还好,夏日里便闷热得不像话,一觉醒来,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聂青雪其人,顶多就是贪小.便宜,自私自利,说坏也坏,但比起那些大奸大恶还差得远。前世听到聂青雪死于非命,自己不是不震惊的。

至于聂青雪是怎么作的死,她漠不关心。说到底,她跟聂青雪也没什么不同。

后面的表诚之言,云意姿不想再听,留下一句“出去走走”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云意姿还没走出太远,就见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下,发呆。

女孩闻言扭头,刚好跟云意姿对上视线。

“贵人……”她磕磕巴巴,自己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在台阶上擦了擦,

她的眼睛真是像极了赭苏。

不,应当是赭苏像她。

不过她惯会戴个面具罢了。

月上柳梢头,云如剪影,飘在天边。媵人们的小院之间互相连接,分为三间屋室,每室两人。

素折没想到有生之年,会有人对她说这么一句话。

这个人跟自己,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能够作为公主陪嫁的媵人进入王宫,自然是十分出挑的美人,而且她的眼神,给她特别通透的感觉。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埋没呢?必定有出头之日的。

于是素折不再推拒,感激地收下了锦囊,好奇道,“您那妹妹,现在何处?”

“她啊,”云意姿的笑意略淡,声音更轻,“好好地活着呢。”

平平无奇一句话,素折却听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寂寞。真奇怪,明明是个像花儿一样年少的人。

“你呢,你的亲人呢。”

“我,”素折脸色暗淡,揪着脚边的枯草,“我没有亲人。我阿娘是媵人,一次百国宴后她怀了身孕,却不知……是谁。你知道的,宫里容不得这种事。我也是听别人说,有个心善的夫人路过,心生不忍,救下了我娘,将她接到宫殿的偏室待产,这才生下了我。生下我不久,娘便去世了。”

宫禁混乱,而等制森严。

一股悲凉静静地在二人身边弥漫。

云意姿抬头,看着檐上的月亮。

媵人说得好听,与妓子又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还是可以买卖可以赠送可以作践的玩物。

如果能脱离这身份就好了,云意姿突然想到:

“内廷中,可是设有“世妇”的职位?”

素折点了点头,困惑,“你想做女官么?我曾听管事姑姑说过。说什么,入仕需得‘内女之有爵者’。但我不知何意。”

她挠挠头,有点儿羞赧。

云意姿沉吟:“‘内女’指的是王室族内的女子,而‘有爵’指的是嫁给士大夫的女子。”

她不是内女,那只能婚姻入仕,这个办法更注重女子品行。要借婚姻入仕,首先,得勾搭一个正直士大夫,让他把自己娶回家做夫人。

不过哪里来的士大夫让她勾,怕是要见到都难。

素折却忽然说起:

“对了,今日你说三更不要出门……”

她眼底忐忑不安:“你、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上巳日这一天,很是热闹。

在大显,这一天又叫花冠节,沿袭之前的习俗,举办斗花大会。本来是后宫女眷用以消遣时光类似茶话会的存在。

然而在某一年的花冠节中,一压轴的医女捧出了一盆红布盖着的植株,一举夺魁。

原来红布之下,不似旁人般花红叶绿,她养出的乃是一盆沉甸甸的麦穗。

自是祝祷风调雨顺年谷顺成、谁又知好巧不巧,天子竟在观花人中,大悦纳之。

此人倒也传奇,一路高升成至王后,是为在民间也颇有名的太姒娘娘。

先河既开,人人争相效仿,手段层出不穷没有新意,君王们不是傻瓜那么容易被俘获了“芳心”,于是大会又渐渐沉寂下来,没有那么多幺蛾子了,不过制度发生改变,放宽了限制,令男子也可参与。

即便那位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要来,众女不论有无品阶,都是十分重视的,就算天子不来,天子之母虞夫人却是必至的。

讨得虞夫人的欢心,不就相当于讨好了天子吗。

进场时,宫中高位者将用杨柳枝与晨露为大家点额,又称祓禊礼。

女子们,由一位担任卫巫的老妪来主持点额礼。她德高望重,伺候过两朝的王后,听说月末就要出宫了,这是她最后一次主持这点额礼,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是以表情格外凝重。

男子们那边则是大司徒王炀之。

待宦者宣布了主礼人选,云意姿发觉,四周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夹杂着“天子辅臣”“弱冠”“才学过人”的字眼,不时还有笑闹声儿,无形暧昧。

云意姿望了一眼,只看见个身材颀长的青年,袖子挽起,露出一节结实的手腕。

他身上跟女巫官穿的是一个款式,只颜色为绛红色,大袖垂地,绘了虫鸟。

握着白釉细口的瓶子,用柳枝蘸取清晨就从荷叶上取来的露水。

既而要说两句吉祥话,才算除祟成功。

过程并不繁琐,很快就轮到了云意姿,眼看女巫官颤颤巍巍地蘸了水,又颤颤巍巍举起柳枝——忽然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巧了。

云意姿心说莫不是她的怨气把人冲撞了。虽说自个儿死时,也没生什么了不起的怨恨啊。大约干卫巫这一行的都很通灵,这是要跟老天爷示警哩。

云意姿探头要看,“您还好吗”卡在嗓子眼,一堆人便围了上来把她挤开。好在后面是草地,够软,没开瓢,只是巫帽滚掉了。

云意姿羡慕地看了一眼,小帽儿还镶金边呢,想拥有。

女巫官的小婢跪在身边,掐着老妪的人中,倒是一脸平静:“卫巫年纪大了,只是一时暑热晕厥,大家不必惊慌。”

有人问:“剩下的祓禊礼可怎么办?”

小婢也没了办法,往右看看,“不如——问问司徒大人吧。”

能者多劳,且,王司徒脾气好。

大显的男女之防不算太重。反正并非什么亲密接触,让男子代劳算不上什么。

宦者去交涉过了,那边点了点头,队伍便自发接到一侍卫的后头。

没人有怨言,毕竟不仅除祟不用中断,还能近距离欣赏一把美男子,何乐而不为。

云意姿却是单纯冲着受礼去的,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好在这位王司徒,似乎没有任何的通灵之力。

匆匆体验了一把点额礼,不说,还挺有意思,真有种浊气被洗清的感觉。

前世她因离乡终日心情沉郁,更是因病情加重而卧床不起,错过了这堪称大显特产的“点额礼”,一直觉得遗憾。

她意犹未尽,慢吞吞走远了。

突然拐个弯,又排在了队伍末尾。

待再度轮到她时,水滴却迟迟落不到额上,云意姿疑惑抬眼,就见红衣大司徒正似笑非笑瞧着她看。

云意姿老脸一红。

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孩子气,毕竟真实年龄老大不小了。可是……刚她前头明明有三十几个人呢,还以为不会被认出来。

没法,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下,跟他递了个眼神。

大人您就当没看见好不?

她觉得传达挺形象的。

司徒大概是看懂了,跟她露出个和善的笑。

然后用嫩绿的柳枝,在她额头上扫了一下,念了两句“洗濯祓除,去尽宿垢。”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又去招呼下一个人。

好个翩翩儿郎,笑起来唇红齿白,声音也好听。

云意姿觉得真不错,心情愉悦了不少。

前世在梁宫遇到的牛鬼蛇神多了去了,还不至于为了这么个人费心,不过是烦得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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