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云氏意姿(1 / 1)

茶沫撇了干净。

云意姿端着绿色的茶汤,尾指微翘。

她微微垂目。

“大娘娘,大事不好了!”

满面的慌张,扑在了云意姿的脚下。

侍内磕头道:“大娘娘,主公、主公竟要赐死于您!旨意就快要到参商殿来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他匍匐在地,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

“大娘娘!”

一声厉叫,划破了静谧。缭绕在空气中的禅意也被冲淡。

侍内跌跌撞撞,连闯内外两道殿门,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这场景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虽为佛门中人,却也身为男性。与年轻的夫人独处一室,多么不合礼制。

她穿着一身梅花穿叶遍地撒金大袖,用一根白瓷小勺,将盏子中的茶沫,一点点撇出。

头上六道戒疤、白色袈裟的青年僧人跪在台阶之下,手敲木鱼,喃喃念经,经文如同流水一般在殿内流淌,余音绕梁。

文/杳杳云瑟

————正文————

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不受后有。

僧人的声音低沉,空灵悦耳。

然而,没有人敢于置喙。

世上没有奴隶,敢指责于主。

一双侍女立在珐琅花瓶之后,对此视而不见。

那个华衣散发、素手煮茶的女子,她是这里的主人,拥有绝对的权利。

香燃尽,断在兽耳炉里。

云意姿的茶也煮好了。

如往常在仑灵殿当值,按照大娘娘的吩咐监视梁公的动向,谁知就听到了这样骇人的消息!

瘦弱的侍内抖如筛糠。

如今是深秋的季节。

茶盏上绘着的枫叶血红,手指纤白,染着同色的蔻丹,相互映衬,迷乱人眼。

听到主公要赐死她的消息,云意姿反应平淡,连半点惊慌的神色都没有露出。

她站起了身来,走下台阶,缓缓来到僧人的身侧。

“法师,这茶粉是用四月末、五月初采集的嫩茶,经洗、蒸、干燥后研磨制成,您请尝尝。”

她席地而坐,将茶盏递了过去。

侍内的脸上出现恐惧,他不明白,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她还能如此淡定。

茶香袅袅。

云意姿看着僧人啜饮了一口,手腕上的佛珠颗颗滚动。

他赞了一声,“好茶。”

云意姿轻轻一笑。

“实不相瞒,”她启唇,声线优雅而低柔,“法师,如今,我已到了穷途末路。为之奈何?”

“一切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汝谓之绝境,焉知不是新生。”

“可是,我不想。”

她低声说,“我不想要新生了。”

那僧人长长一叹。

梁公的面前,摆着两杯毒酒。

他将其中的一杯,推到女子的面前,要这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与他一同去死。

云意姿盯着清澈的酒液,疑虑明明是无解的至毒,为何看起来这样纯真。

她抬起同样纯净的眼眸,看向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主公,为何不用那玉净琉璃盏呢。”

这是在他而立之年,她为他打造的,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梁公的心狠狠一颤。

情绪的波动,使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喉咙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出一口血,用绢帕包了,这才慢慢地说:

“云姬,不出今晚,城门就要破了。我们败了!梁国败了!”

十日之前,大显王师挥师北上,来势汹汹,以穷兵黩武之名讨伐于梁,梁国一时间溃如决堤。

梁国的主人,梁公脸色灰败:

“你在参商殿时常听人讲经,应知地下有黄泉吧。”他冰冷的手,握住云姬同样冰冷的手,“你可愿与寡人共赴?”

云意姿没有挣脱。

她静静地看着他,用一种他永远无法看明白的眼神。

我不会愿意,与你一起。

不言不语,用那双绝美的眸子,作着无声的拒绝。

梁公看着看着,慢慢地将手松开了。

她的心里,其实很恨吧,要一直与这样卑鄙无能的他绑在一起,连死,都不能解脱。

她深恶痛绝于此,面对他的时候,从不曾露出一点笑意。

可她又是那么良善,无时无刻不在体谅别人,到他死,她也不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

梁公垂下了头颅。

他还算清俊的面容上,写满了颓然。

战败者的颓然。

“罢!”

他向她摆了摆手,“你走吧。”

云意姿轻轻地唤了一声:“主公。”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手贴在额头之上,弯下膝盖,向他郑重地一拜。

裙摆与长发散开。

在他复杂的注视之下,恭敬地叩了三次首,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远去。

梁公独坐,向外眺望。

望着那隐没于层层宫阁的,袅娜的背影,思绪回到了初见。

那是百国之宴,在大显的都城洛邑,他对她一见倾心。

于是,他将她带离了显王宫,锁入梁宫的望舒台。

初见那一面,云姬立在贵人身侧,春光悱艳,她遗世独立,天地间的光芒好像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

双眸清如水,明如月。

而他身患痨病,许多人表面尊敬,看他的眼神嘲讽又怜悯,都在猜测他活不过而立之年。

她却不是。

她始终正视着他,即便他曾那样残酷地对待了她,她也毫无怨言,悉心照料在他身侧,数十年如一日。

够了,够了。

他不再奢求什么。

“轰”的一声,火光四起。梁子倒塌,火焰吞噬了这男子的衣衫。

“走水了!”

“快救火!快啊!”

“主公,主公!”

云意姿立在殿外,望着那熊熊的火光,将天边映成玫瑰一般的红色。

想起那一年,他为她点燃了宫室。

那是一场疯狂、绚烂的大火。

火光之中,他着迷地看着她的侧脸,问道,“云姬,你笑起来这样美。”

“为何从不笑呢?”

那时,云意姿一怔,柔声回他,“我不爱笑,生来如此。”

“主公勿怪。”

空气中还有未散的焚毁的气息。

上府折冲都尉将一人扭押在云意姿面前,用靴子踹其后弯,让他跪于她的脚下。

“娘娘,此人是梁公身边的长史。属下在殿后将其拿住,正是他蓄意纵火。”

“从此人房中,翻出了信件与金银。他早已私通敌军。”

“娘娘,如何处置?”

云意姿看了看这披头散发的长史,说,斩断手脚,曝晒于城门之外吧。

都尉些许意外。

看起来柔弱的女人,手腕如此铁血么?

又一想,梁国内外已乱,当务之急乃是稳定军心。

弑主之罪,当受极刑。

“属下领命。”

那长史被反缚了双手,将被带离之时,突然暴起。他冲着云意姿喷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猖狂大笑道:

“妖女!妖女亡我大梁!”

婢女赭苏走上前来,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掏出帕子,轻柔地为云意姿擦拭面颊。

云意姿按住巾帕,盯着地面,无言。

赭苏指了指长史的面容,打着手语示意:

“眼舌,也不必留了。”

帕上绣着来自大显的名菊,十丈垂帘,针脚微硬,硌着手指。

云意姿擦去下巴上的血。

她许久没有说话,赭苏以为,她是因梁公之死而难过,于是微微欠身,比划道:

“娘娘节哀。”

赭苏是个年轻的少女。

她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眸,两颊却瘦削得过分,凹陷了下去。

相貌算不得美,甚至有些怪异。

她是云意姿收养的养女,天生不会说话。

梁公无子,大娘娘收养的女儿,自然是梁国的公主。

前后身份,云泥之别。

她曾问云意姿,为何给予自己这一切,明明,她只是一个平凡人,甚至不算一个健全的人。

云意姿抬手,抚摸她的眉骨,怅然道:

“你的眼睛,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每当这个时候,赭苏就会吸着腮帮,懵懂地笑。

四周没有人了,云意姿才捂住唇,咳嗽了一声。

这具身躯,病痛已久。

她知,大限将至。

云娘。

赭苏忽然拉住她的手,将她一步步带到内室。

她忙里忙外,给云意姿暖了汤婆子,塞进厚厚的被褥之中。

没有人来点灯,赭苏点起了灯。

火光映亮云意姿的脸颊。

她们并肩地坐到了茵褥之上,对着空荡荡的案几。

云意姿看到角落里的佛经。

“法师送出宫了么?”

赭苏点头,将那一卷经书拾来,摆到云意姿的面前。

“它已无用。”

云意姿将阿含经扔入火盆,火焰舔舐着书页,灰烬飞舞。

赭苏有点悲伤。

她蘸取了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显的文字。

云意姿想起,赭苏来自洛邑之地,那是一个富饶繁荣的地方。

那里的字,是天下间,最简洁明了的字体。

她写“走。”

要她逃走。

梁国兵力衰弱,却也有顶级的高手,比如,今日那都尉。

避人耳目,带一个女子逃离梁宫,绰绰有余。

赭苏悲切地将云意姿望着,倘若大军攻入城中,战败的梁国无法护她,她将沦为俘虏,或为军妓,被那些肮脏的士兵作践、侮辱。

赭苏绝不忍心看到。

“我已走不了了。”

云意姿说,面色平静。

她告诉赭苏,大显举兵来伐,打的旗号正是肃清梁政,铲除妖异。

为首将者,是显天子最宠爱的王子,肖珏。

《阿含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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