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义只得不情不愿地送夏云姒进宫,之后的时日里,满宫里就瞧着同样身怀有孕的皇后成日围着有孕的妹妹转。
太医奉皇帝之命每天要给皇后请两次脉,但奉皇后之命每天要给夏云姒请三次。
这么过了几日,夏云姒有点受不了了。懒洋洋地进了皇后的寝殿,将宫人挥退,就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仰:“姐,你别这么管着我行不行?”
皇后正坐盘坐在罗汉床上读着书,听言闲闲道:“我是担心你。上回你这孩子没保住,这回万一……”
“上回是因为水银!”夏云姒撑起身,“这回肯定没事,徐明义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没人害我。”
皇后自顾自地读书,不予理睬。
“姐姐?”夏云姒唤她,她才又抬抬眼皮,绷着张脸:“别这么多话,你给我乖乖养胎。等孩子满了月,我把你们一起送出去,在这之前你听我的。”
这个不咸不淡的语气夏云姒熟得很,只要这语气一摆出来,就是没得商量。
“……哼。”夏云姒不服不忿地又躺回去,嘴里呢喃不休,净说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之类的话,明摆着耍脾气。
夏云妁听了几句,禁不住笑了:“你怎么回事。”
仰在那儿的人瞪她:“你欺负我。”
“不嫌丢人。”夏云妁嗔笑,压低声音说她,“都是当过太妃的人了,还闹小孩子脾气!在徐明义面前你也这样?”
“……那可不是呗。”她一脸地理所当然。
她上辈子跟徐明义过到八十多岁都还是这样,重活一回年轻了,当然更是这样。
一个姐姐,一个徐明义,她怀疑自己就算活个千八百岁,在他们面前也还是这德行。
正这么说着,外面响起宫女的声音:“娘娘,太医来给徐夫人请平安脉了。”
“早上请过了,我不去!!!”夏云姒扬音拒绝,夏云妁扑哧一声,又重新板起脸:“快去,不然本宫可让宫人架你出去。”
就这么着,夏云姒被姐姐管得死死的。她原是不服管束的性子,被管的几个月倒也过得开心,只是徐明义进宫看她时偶尔会对皇后颇有怨言,她总要费些力气在二人间调和。
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又再度冷下去。临近中秋的时候,椒房宫内喜报迭传。
这日半夜,先是皇后先发动起来。
椒房宫中自是立刻陷入忙碌,六宫嫔妃都赶来静候,夏云姒当然也不放心,跟着忙里忙外,就是帮不上忙也坐不住。
结果临近晌午时,她也突然而然地不对劲了。
痛感一阵又一阵地袭来,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显,宫人们又忙送她回房,传了早已在候命的产婆与太医过去,又赶紧去宫外向徐明义禀了话,说徐夫人要生了。
在徐明义进宫的时候,皇后的孩子已生了下来。是个小公主,生得白净又康健。
徐明义先在殿外着人转达了道喜之语,就匆匆转去了夏云姒的产房处,二话不说就要进屋。
“哎,君侯——”宫人自有顾虑,宫里约定俗成的规矩,男人不能进产房。
但徐明义没顾虑:“不妨事。”他大步流星地径直进了屋,一抬眼,就看见夏云姒正躺在床上抹眼泪。
“明义……”她泪眼婆娑地看过来,声音听上去软绵绵的。
真是太难熬了。
生孩子这事总是头胎最苦。她上辈子与他在一起时已生过两胎,后头两胎都生得很顺。
但眼下这个身子又成了头回生产,又比生宁沂那会儿更年轻一些,夏云姒只觉四肢百骸都在痛,痛得她头眼昏花。
可经验告诉她,不能喊得太厉害!
生孩子是个很长的过程,这会儿刚痛就开始喊,后头就要没力气生了。
她便只能哼哼唧唧。
徐明义坐到她身边,她就抱着他的胳膊哼哼唧唧。他心疼地给她抹眼泪,她就越哭越厉害。
遥想当初生宁沂的时候,皇帝其实也是在旁边陪着她的,她却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也不觉得自己该有什么情绪起伏。
眼下这样,大概都是他惯的吧。
一直捱到天黑,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再度在椒房宫中响起。
夏云姒浑身脱力,恨不得自己立时三刻就晕过去,彻底地睡上一觉,心里又忍不住地好奇:“男孩女孩?”
徐明义在旁抱着孩子卖关子:“你猜猜。”
“……”夏云姒被他无聊到了,又气又想笑,又一笑就浑身都疼,愁眉苦脸地吼他,“快说!”
“哈哈哈哈哈,女儿女儿。”他把孩子放到她枕边,“你别说……平常看不出你与皇后娘娘长得多像,但这两个孩子可真像。”
夏云姒侧首静静看着她。
小东西,你就是我上辈子没能保住的那一个啊。
上辈子是娘不好,中毒那么久才发觉,实在留不住你。
不过你这会儿才生下来也好,会有个好父亲,还多了个刚刚生下来的表姐呢。
徐明义猜到她在想什么,俯身吻了吻她:“不想那些了。”
夏云姒应了声嗯,他又笑一声:“想想给她娶个什么名字。”
她美眸一转:“望舒?”
这是他们上一世的女儿的名字,取自“前望舒使先驱兮”。
徐明义一哂:“那若‘望舒’之后来了呢?”
夏云姒咋舌。
从这回有孕的时间看,好像是说不准……
她就又想了一个:“雅歌,好听吗?嵇康的‘雅歌何邕邕’。”
徐明义念了两遍,满意点头:“好听。大气又柔和,像当长姐的名字。”
徐雅歌,孩子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皇后所生的公主则照例在百日时才定名,封号是皇帝取的,照例是挑些寓意美好的字眼,称瑾如公主。
夏云妁并不太喜欢这两个字,就比照夏云姒起的“雅歌”给女儿取了个小字,安歌。
出自战国时《九歌》里的一句:“疏缓节兮安歌。”
有了孩子之后,府里的日子似乎过得更快了些。
夏云姒上一世时并没有太多这样的感觉,因为那时不论有没有孩子,她都要花大把的精力去谋算,哪一日不是度日如年?
但现在一心一意陪着雅歌,经常一眨眼就几个时辰过去了。
徐明义多半时间都有事要在朝上忙,闲下来时也会陪着雅歌转。雅歌虽是个女孩子,胆子却大得很,最喜欢被他头朝下拎着玩,咯咯咯笑个不停。
周岁生辰,两个孩子是一道在椒房宫的过的。两个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手拉手在席间走来走去,宾客们看一眼都忍不住要捂胸口。
彼时和姬的孩子也已经平平安安地降生了,叶氏也已有孕。屈指数算,只等周妙怀上公主。
“我以为姐姐不想等这么久了。”夏云姒提起那件大事,口吻幽幽。
“我原本是不想等。”夏云妁笑一声,“可总归要等宁沅长大一些,那不如也等等其他孩子。”
孩子们是没错的。她这个当嫡母的再恨孩子们的父亲,也不想迁怒于庶子庶女们。
“不过姐姐到底想怎么办呢?”夏云姒疑惑地打量她,“这几年,姐姐与皇上瞧着倒也和睦。”
“你当年与皇上瞧着也很和睦。”夏云妁轻笑着看向她,顿一顿,又说,“别多管了。”
总是这句话。
夏云姒做了罢。姐姐这是铁了心要让她这辈子平平安安地过去,那她就听话呗。
又过两年,周妙的敏怡公主终于也呱呱坠地,安歌与雅歌都三岁了,宁沅已十一岁。
夏云妁从上巳节的翌日起,在皇帝的汤里多加了些分量,一直加到了五月三十。
上巳节的翌日,是她的忌日;五月三十,是阿姒的生辰。
她原不该那样早地离开,阿姒的生辰也都该有她陪伴。既然他毁了这些,就拿这段日子来偿吧。
于是在六月中旬,皇帝忽而一病不起。
太医们起初以为是急症,后来又道是中毒。几番会诊下来才终于确定,皇帝是服用了成瘾之物。
太医瑟缩着向皇后禀话,浑身都在颤栗,皇后只淡淡地听着,听罢锁起眉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问得一点也不心虚。
那些东西,她在五月三十之后就停下了,宫里的膳食都是保留三天已备查证,如今已过去了小半个月,早就连碗碟都已彻底洗净。
谁爱查就查去吧,反正怪不到她头上。
就如他曾经借着醉酒暗示顺妃一样。酒后再不提一个字,谁也不会觉得她的死与他有关。
又过去两天,太医查明了他是对何物成瘾。再禀话时满面愁苦,声音低得发哑:“娘娘,这东西……却不好戒。一发起瘾来总会抽搐、痉挛,恐有性命之虞啊!”
言下之意,便是在委婉地问她要不要由太医院开下方子,让皇上接着用了。
皇后亦是满面的愁容,眼下挂着几日积攒下来的乌青,揉了会儿太阳穴,问他:“皇上可知道了?”
太医沉然:“臣不知该如何禀奏。”
皇后无声长叹。
沉默须臾,温声启唇:“太医辛苦了,先请回吧。本宫会陪着皇上,慢慢说给他听。”
平淡的话语一字字从口中滑出,她无可控制地想起了曾经的经历。
她曾经是如何一步步坠入绝望的,连阿姒都未必能感同身受。
所以即便阿姒也已让他那样痛苦过,她在天上看到了,却也觉得不够解恨。
唯有自己做过一遍才够解恨。
“玄时啊……”夏云妁静静坐着,长声叹息。
曾经的一切美好,到底是都凋尽了。
那时有多让人醉心,现在就有多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