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皇宫轰然震动,嫔妃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隐约听闻仿佛是六皇子的事。
很快又听说皇帝扔下政务赶去了永信宫,禁卫军也压了过去,将延芳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看来真是大事了。满宫皆知宸妃是宠妃,但皇帝长年尽心于朝政,即便是宠妃也难有事情让他扔下政务去管。
于是一时之间满宫都想一探究竟,无奈禁卫军奉旨阻拦,任谁都探不进去。
延芳殿的大门进不去,就不免有人打起了同住宫嫔的主意。林经娥有着身孕无人敢惊扰,含玉的住处就被踏破了门槛。
含玉身边的宫女进屋禀说:“延芳殿那边出了事,这满宫里头一个两个都想问您是怎么回事呢。”
可含玉又哪里清楚?担忧紧张之下原已不胜烦乱,听言蹙眉道:“那就阖上院门,咱们也不见人。”
延芳殿中,宁沅很快也赶了来。这件事他虽最为清楚,但因事关重大,他一路也不免紧绷了心弦,入殿看到姨母虽脸上挂着泪痕,但六弟正在她怀里安然酣睡,看脸色不似中毒之状,才骤然松了口气。
上前两步,宁沅端正一揖:“父皇、姨母。”
皇帝抬眸看看他,颔了颔首。
几个时辰前,他在紫宸殿中将事情和盘托出,告诉父皇有人怂恿他毒害六弟,已怂恿了多时。
父皇自是悚然大惊:“你说什么?”
宁沅揖道:“儿臣已与他耗了许久,但此人心思恶毒,儿臣唯恐这般耗下去,他会另寻他法对六弟和儿臣下手,特来禀奏父皇。”
皇帝自然问他:“是谁?”
宁沅垂眸,没有提张昌,只说是宫人所为。因为在这盘棋里张昌不过一员小卒,不值得父皇为他分神,他说是“宫人旁敲侧击”,则能让父皇觉得有许多宫人都在他耳旁煽风点火,听着可比一个人吹耳边风要严重多了。
跟着他就又道:“可宫人们岂会那样嫉恨六弟?儿臣想背后必还另有旁人。”
皇帝沉了沉,又问他:“你觉得是何人?”
宁沅摇头:“儿臣不知道。”
语中微顿,他压制住心底愈演愈烈的紧张,开口又说:“儿臣想请父皇陪儿臣做一场戏,把此人探出来。”
皇帝锁眉:“什么戏?”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戏。
冬日里小孩子都易生病,婴孩又格外脆弱,有时生个小病命就没了。所以这个时节,日日都会有太医去看一看几位皇子公主,防患于未然。
父皇便授意太医在再次看望六弟时给他施了一针,不会有什么严重的结果,连血也不会出上半滴,只会让六弟小睡一会儿。
而后太医就去向姨母禀了话,告诉她说六皇子似乎有些不妥,像是中毒。
姨母唯这一个儿子,自然大恸,哭喊声响彻延芳殿。
但其实这一切姨母其实都是事先知道的。
她让他放手去干,跟他说这样的事对太医而言简单易做,有时小孩子受了惊吓难以入眠,医者也会用这样施针的办法助他们入睡,叫他不必担心宁沂。
他也知道不必担心宁沂,因为不论父皇、姨母还是太医,都不会以六弟为代价去挖那背后的人的,不论背后是谁都不值得。
但他担心姨母。
父皇对姨母足够宠爱却不够信任,他怕这件事情会让那份不信任更深一分。
是以在言明打算之后,他带着三分迟疑拱手又道:“此事……父皇可否先瞒着姨母?”
父皇打量了他两眼,口吻中略有些意外:“你姨母不知道?”
宁沅微微皱起眉头,一壁斟酌一壁缓缓道:“儿臣觉得在此事里六弟的安危是最紧要的,必要将那背后的恶人探出才好,那便要将戏做足。可要将戏做足,姨母的反应最为要紧,若她事先知情,不免紧张担忧不足,一旦让人知道了,就露了马脚。”
他并不怕父皇因此觉得他心狠,竟拿日日照顾他的人来算计,因为他这番算计的初衷终是为了护六弟的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道理父皇不会不懂。
果然,在他抬眸之间,只看到父皇面露欣然:“心思缜密又顾大局,书没白读。”
而姨母自也会帮他把戏做足。
眼下那一声声抽噎就像一根根针往人心里刺,连宁沅听着都有点不忍。
“……这是什么毒。”夏云姒的目光尽数落在怀中幼子脸上,神情空洞木讷,只恐惧和无助愈发分明,“太医说验不出来……怎么会验不出来!好端端的,又如何会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中了毒……”
皇帝与长子相视一望,想哄一哄她,又碍于儿子在面前不得不矜持。
可她又实在让人心疼。那一声声哭泣像是把精致小巧的矬子,一点点磨着他的心,将愧疚磨出来,让他觉得对不住她。
他们父子两个在一起算计她。
——他一生中算计过许多人,可这个冷不丁冒出来的念头就是莫名让他心虚。
他便很快心软下来,伸手还算克制地搂一搂她:“阿姒,别难过,你听朕说。”说着就睇了个眼色示意宁沅退下,宫人也尽被屏退出去。他搂着她,一字字将实情说与她听。
夏云姒泪盈于睫,依偎在他怀里,轻一眨眼,泪珠溅落在他手背上。
“别哭了。”他抬手为她拭泪,怅然叹息,“朕不是有意骗你。”
她抬起眼,倒没有责怪之色,只填满诧异:“所以宁沂……无事?”
他点点头:“宁沂无事。小睡一觉也就该醒了,你别担心。”
她眼中一下子漫出笑来,很真挚,所以甜美动人,却因足够真挚而让他心底更加酸涩。
接着她又看向怀中的孩子,一字字地呢喃低语:“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两个孩子都要平平安安的……哪个也不许出事。”
这副样子温柔极了,她与他已相处多年,渐渐摸清了什么模样最能惹他怜爱。
将这温柔掺进他现有的愧疚里,大概能让他记上许久。
他会久久地记得,他曾经与儿子一起做戏骗她,害她难过成这样。
而不论是她还是他的儿子,大概都是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这场戏实际上是谁唱给谁看。
殿外,宁沅立在檐下望着夜色,久久无言。
张昌就在几步外侍立着,虽不便上前搭话,他却清楚他在静观他的反应。
这样的沉默便是恰到好处的“反应”,有几分不安,又并不失分寸,能将张昌稳住。
而他也有他在心焦的事——他盼着那个人会跳出来,不论是德妃还是燕妃都好。
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果不能引她出来就是平白打草惊蛇,他、姨母、六弟日后的处境都会更加危险。
而且父皇对此举也有疑虑,会答应他这样安排,不过是因为这后宫都是父皇的,父皇觉得让他一试无妨。
他看得出父皇眼中的漫不经心。
起风了,冬春交替里的寒风在宫道中刮出的声音好似呜咽,在静谧里惹得人心里发怵。
脚步声踏过这层呜咽,细细密密的,又令人后脊发紧。
宁沅不自觉地竖耳静听起来,一壁等着,一壁还在着魔似的回想上午在紫宸殿中的字字句句。
父皇说:“你姨母是宸妃,位高权重,延芳殿出了变故必定六宫瞩目,急于跳出来的未必就是幕后主使。”
脚步声近了,更近了。
不多时,高位宦官的服色映入余光,宁愿眼底一震,颤抖着抬眸,下一瞬,眼中又松下来。
那宦官在上前阻挡的御前宫人面前长揖:“二位,贤妃娘娘实在担心,让在下来问问宸妃娘娘有恙无恙。”
说罢他抬眸注意到了宁沅,宁沅也看到他,上前拱了拱手:“姨母一时不便见人,请贤母妃不必太过担心便是。”
这话说着,他脑海中划过的却又是当时与父皇议论的话。
他说:“六宫瞩目在所难免,但此事出的突然,旁人或有心关切、或好奇探究,却不会直接将主意打到儿臣头上。”
父皇挑眉:“将主意打到你头上?”
夜色沉沉,面前的宦官听他之言,沉了一沉,便又一揖:“诺。那有劳殿下转告一声,若宸妃娘娘有何用得上的地方,随时到庆玉宫知会一声便是。”
宁沅颔首:“公公代我姨母多谢贤母妃。”
说罢这人就告了退,院中重新安静下来,宁沅脑海中止不住的回思却还在继续。
他当时心弦都绷紧了,思量了再三,才敢将自己的思量告诉父皇:“是。此人不仅想借儿臣之手取六弟性命,更想将儿臣收为她用。她也已忍了多时了,但一直不得机会,见了机会难免分寸有失。””
父皇若有所思地睇着他思量了良久,最终微不可寻地点了下头:“倒也不无道理。”
脚步又一度响了起来,如刚才一般细碎、焦急,如刚才一般在人心底惹出一迭又一迭的烦乱。
宁沅摒开心事再度定睛,又一高位宦官入了院来,在御前宫人拦上去时一揖:“二位,在下是德妃娘娘宫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