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妈妈睡得很死,路明非倒是有点犯难。这种情况下把人家叫起来问说你记得你有个儿子名叫楚子航么?估计楚妈妈会大喊救命救命有色狼吧?
可开了那么远的路难道就这样回去?又有点不甘心。
他在床边坐下,继续端详那个女人。记忆里楚子航的相貌是有点阴柔的,应该是更多遗传了妈妈的基因。
他的心情很奇怪,有些平静又有些不安。
平静在于他终于找到了世界上最该记得楚子航的人,苏小妍,这可是生下楚子航的人啊,从楚子航哇哇坠地的一刻开始,就融进了这个女人的人生。大脑若是硬盘,她的硬盘上每个扇区都有楚子航的痕迹才对。
不安在于如果连楚妈妈都不记得楚子航了,他又去哪里找师兄呢?或者说,也许真是他疯了。
积累已久的疲倦终于爆发出来了,那是由心而生的疲倦,累得好像心脏都跳不动了。
天地间填满了雨声,他觉得自己坐在天地之间,独自淋着雨。
这时床上的女人睁开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穿了一身超大号保安制服的小哥。
他看起来简直挫爆了,别说是苏小妍这种有钱人家的太太,就是老奶奶一觉醒来发现床头坐着这么一尊神也会下意识地惊呼非礼啊、劫色啊!可他的神情又是那么地孤单和安静,便如一位流亡的君主。
这种奇怪的反差让女人很惊讶,加上她原本就心大,竟然完全没有流露出戒备的神情,而是好奇地盯着路明非看。
“哎呦阿姨!”路明非吓了一跳,赶紧打招呼。
“你是这里的保安嘛?我没见过你啊。”苏小妍问。
她也该四十出头了,可声音清脆娇嫩,像是二十出头的女孩。
“是是!我是这里的保安!”路明非赶紧回答,“晚上巡夜的人手不够,就叫我们保安顶替医生来病房里看看,您觉得怎么样?”
“我挺好的。”苏小妍坐了起来,忽然瞥见自己丢在枕头旁边的巧克力,不好意思地捡起来收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别告诉医生我又偷吃巧克力好吧?”
路明非愣了一下,忽然记起楚子航曾淡淡地说妈妈是个命好的女人,命好的女人有人为她操心一切。所以她至今还是那么个小女孩的性格吧?
“我不说我不说。”路明非使劲点头。
“我看你刚才坐那儿发呆,怎么啦,有心事啊?有心事说给阿姨听啊。”苏小妍眼睛亮晶晶的,顺手从旁边摸个苹果递给路明非。
路明非把玩着那个苹果,心说这果然是母子吧?八卦的心是一样一样的。
“阿姨,我是有个朋友失踪了。”路明非试探着说。
“怎么会失踪的啦?你有没有报警啊?这个事情你要赶快报警,现在外面坏人可多了,不会是被拉去干传销了吧?”楚妈妈带着些许上海口音,神色关切。
“不知道,我在各处找他。”路明非说,“阿姨你有孩子么?”
“还没有,”苏小妍说,“我要是早点生孩子,孩子估计也有你那么大啦。”
路明非心中隐隐地抽痛。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要是苏小妍张口说我的孩子叫楚子航,这解谜过程未免太简单了点。
“阿姨我讲我朋友的故事给你听好嘛?”路明非盯着苏小妍的眼睛。
“好啊好啊。”苏小妍拽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可能是住在这种单人病房里有点寂寞吧?她竟然很乐意听一个当保安的男孩讲他失踪朋友的故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雨打在玻璃上劈啪作响,这真是个讲故事的好天气。
梦~阮~读~书~mengruan-??
路明非舔了舔嘴唇,娓娓地开始讲述,他说他的朋友是个很酷的家伙,上学的时候是班里成绩最好也最拉风的男孩,也许所有女生都对他有过好感,但他沉默地在女孩们的目光里走过,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个朋友的孤僻性格应该是因为他的家庭,他的亲生父亲是个司机,妈妈是个漂亮的舞蹈演员。司机爸爸浮夸不靠谱,呆萌妈妈也忍不了他,最后带着孩子改嫁给了有钱男人。
从家被拆散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很少笑了,他当着少爷,却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他一天天长大,终于长成了那种好孤独好孤独的死小孩。
他就是这种人,只认极少数的几种幸福,只认少数的朋友,只认一个家——那是他小时候的家,是个厨房和卧室连在一起的蜗居。后来他住了很大的房子,可那再也不是家。
在一场神秘的车祸里他的司机爸爸过世了,那是他这一生最崩塌的瞬间,他讨厌亲爸爸讨厌了很多年,恨他没本事没能维护好那个家,可当他失去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那么爱他。
那个家由三件东西组成,爸爸妈妈和儿子。家散掉了,可爸爸、妈妈和儿子都还在,好像还有重聚在一起的机会。可当其中一个元素消失的时候,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他加倍努力地照顾妈妈,他在某些方面酷得像头犀牛,却记得母亲每天睡前要喝温牛奶。
他大概从未认可过自己的有钱继父是父亲,那么在他的概念里,司机爸爸死后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他把什么都扛在肩上……
路明非从未试过那么平静地讲故事,既不大惊小怪也不故作深沉,眼前闪动着那些跟楚子航有关的片段。
楚子航推开包间的门,把信用卡放在桌上……楚子航高速倒车回到陈雯雯身边,代他约定了晚餐……楚子航把他推下那列开往死亡的列车……楚子航说如果你有勇气我就陪你去打断婚车的车轴……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楚子航会特别关照他,管东管西,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跟路明非一样的死小孩,孤独的液体多得从心里溢出来。
只是路明非挂着贱贱的微笑掩饰,他用冰封般的脸来掩饰。他帮路明非,因为他看到路明非,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讲故事的时候路明非一直盯着苏小妍的眼睛,希望看出苏小妍是不是会露出异样的表情,他心里有个声音说阿姨快想起来啊!如果你都想不起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记得他?
苏小妍听得很认真,继而有些呆滞,忽然路明非看见晶莹的液体从她的眼睛里溢了出来,滑过姣好的面庞,映着窗外的灯光亮得像是流星。
“阿姨你怎么哭了?”路明非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你是想起了什么么?”
苏小妍摇摇头,抱紧怀里的枕头,“没有,我是觉得你的朋友很可怜,是个乖孩子啊,也不知道我将来的孩子有没有那么乖。”
路明非心里刚刚燃起来的希望慢慢地熄灭了,他的声音变得干涩空洞,“阿姨,你真的没有孩子啊?”
苏小妍忽然流露出娇羞和幸福的微笑,这种少女般的表情出现在中年女性脸上原本不合适,但在她脸上就很美。
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马上就要有啦,我这不是怀孕了来你们医院检查和安胎嘛?”
路明非一下怔住了。原来这是一间私立妇产医院,苏小妍来这里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要生孩子。
“我和我先生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也蛮孤独的,最近想想还是要一个,果然就怀上了。这不就来做检查了么?”苏小妍说,“你们这里环境设备都没的说,就是离城里太远了。”
疲惫感再度涌了上来,路明非觉得自己自内而外地开始碎了,苏小妍怀了孩子,这件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刺进了他的心里,空空地疼痛着,痛得他受不了。
他站起身来,“阿姨我不打搅你睡觉啦,下次有空我再来看你。”
“你一定记得去派出所报案啊!”苏小妍说。
“好啊,”路明非努力地笑笑,转身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阿姨你今晚喝了牛奶么?”
“喝过啦,”苏小妍笑,“护士热好送过来的。”
“那就好。”路明非轻声说着,出门,反手带门。
他疲倦地靠在病房的门上,脑海中一片空白,累得好像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苏小妍怀了孩子,他觉得很难过,因为这个世界上即将有一个新生命取代楚子航的位置了。也许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楚子航,没有他照样有人给苏小妍热牛奶。
路明非推开医院的玻璃大门,诺诺打着一把伞,站在无边的风雨中。
他们久久地对视,不说一句话。也不用说什么了,眼神说明了一切。伞上挂着一道雨帘,雨帘后诺诺歪着头,长发娓娓地垂下。
路明非勉强地笑了笑,“走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别逞强,你笑得有多难看你自己知道么?“
“应该是……很难看吧?”路明非扭过头,看着几米之外的狂风暴雨,竖起衣领遮挡冷风,“师姐,我有个很无聊的问题,但你能回答我么?”
“无聊的问题就不该问!”诺诺一句就给顶了回来。
路明非吃了一惊,一腔悲情顿时间烟消云散,赶紧闭嘴。
“不过今晚例外,问吧。”诺诺的第二句话180度转弯。
路明非更加吃惊,茫然地盯着诺诺的眼睛。那双漂亮的、深红色的眼睛里无悲无喜,路明非觉得自己是在望着一片平静的大湖。
“问吧。”诺诺又说。
“我在想……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被这个世界忘记了,会有人去找我么?”他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了这个问题,每个字吐出来,都像艰难地吐出石头。
他很累很沮丧,觉得自己累得快要瘫倒了,他希望有人能在此刻扶他一把给他点温暖。他这是在向诺诺的求援,诺诺如果说我会找你的他就会好受很多。
但这个问题真是太不合适了,站在他对面的诺诺已经是加图索家的新娘了,人生里给她最深刻痕的人只该有一个,那个人叫恺撒·加图索。
如果换作是恺撒来提问,诺诺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会找你,走遍天涯海角我都会找你!然后他们拥抱,或许在雨中拥抱,相互温暖。但他路明非何德何能问这个问题呢?
真愚蠢,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把时间倒回十秒钟前把这个问题给删掉……
“芬格尔那么爱你,他会天涯海角地找你的!”没想到诺诺立刻就答了,声音清脆有力。
路明非松了一口气,心说不愧是师姐啊,立刻找出了办法来化解这个尴尬的场面。
“如果那个楚子航是真实的,他也会去找你的,你们也很相亲相爱的样子!”诺诺又说。
“没准恺撒也会去找你,他现在看你好像看他的干儿子!”
“哦哦。”路明非点头如捣蒜。
诺诺沉默了几秒钟,“如果这些废柴都找不到你,我才会出马,无论你是被忘记在阴沟还是马桶里了,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路明非惊讶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诺诺。她还穿着那身校服,长袜短裙细羊毛的罩衫,一副邻家乖妹的样子,但随着这句话出口,当年那个背负着光辉出现在路明非面前、天使降临般的女孩再度出场了。
“你是我的马仔,我说过要罩你,我当然罩你。”诺诺一字一顿,“你当我说话是放屁么?”
诺诺丢下伞,上前几步,给了路明非一个强有力的拥抱。雨太大了,伞也不管大事,她的校服湿了大半,却带着发酵般的暖意。
路明非呆呆地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此刻他既不喜悦也不悲伤,那颗心妥妥地回到了原位。
“别想太多,这个世界上总有在乎你的人,没准还不止这几个呢!”诺诺拍打着他的后背,“你有朋友的好么?”
路明非偷偷擦去眼泪,尽力用平稳的声音说,“师姐,我到现在才觉得你真的回来了……”
他反过去保住诺诺,但不敢用力,只是有个很虚的拥抱动作,把下巴放在她的肩头上。
是啊,诺诺真的回来了,还是以前那个霸道不讲理的红发巫女。这样子他的人生才不像是一出没有女主角的戏啊,连暗恋都没得对象,成日里只跟一般男人鬼混。
他本不用在诺诺面前纠结的,诺诺什么都知道,他只要说我很虚弱我想要个拥抱就好了,看诺诺乐意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