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雨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拿着旗子,兴冲冲地朝说书人那里走去。却见一路上许多人或偷瞧或直视,总往她这里望着,脸上流露出的或是诧异或是鄙夷之色。起初若雨只道是自己错觉,也不在乎,然走出数十丈尽是如此,愈想愈觉不对,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加速向前。
正当她回过头去看是否仍人人盯着她瞧的时候,恰巧迎面奔来一人,那人来势奇急,竟与若雨撞个正着。那人身材魁梧,二人奔得又快,这么一撞,若雨身子竟直直倒飞了出去。
那人见她飞出,心中暗叫:“不好!”只担心她摔疼了,赶紧迈开大步向前,想将她接下。却见若雨顺势向后翻了个筋斗,竟是毫发不伤的站了起来,那魁武汉子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喝道:“好功夫!”其声音大是宏亮,倒有不少人转头望了一眼。
若雨听他称赞,心中欢喜,拍拍身上尘土,抬起头来。只见眼前这人似是四十来岁,弯曲的胡子长满了下颏,衣衫褴褛,打了十来个补钉,似是个乞丐模样,然神情之间却有一股豪气。
若雨微笑道:“谢谢伯伯!”便要走去。
那丐见她手中拿着兵器铺的旗子,很感诧异,叫道:“小姑娘且慢,你手上那根旗子哪里来的?”
若雨回头说道:“这是我的兵刃,怎么了么?”
那丐道:“小姑娘,随我来一下好么?”
若雨见他脸色和善,似无恶意,便道:“伯伯有甚么事么?”跟了他去。
那丐将她带到路边,说道:“姑娘,你那兵刃可是从前边那间兵器铺来的么?”
若雨道:“是啊,是里边的人给我的。”心中暗想:“上面写着这么个大大的『兵』字,有甚么好问?”
那丐闻她此言,脸上闪过一层异样,又随即恢复如常,说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家兵器铺可不是好惹的,那边的主儿名叫顾王霸,外号『黑蛟霸王』,使一条黑色软鞭,不过大家背地里都叫他作『黑蛇王八』。一般人好好跟他买兵器也还罢了,可只要稍微一句话得罪了他,这人便会在半夜闯入那人家中,将他一家老小杀个精光。所以我说,姑娘还是别收他东西的好,就怕他有甚么图谋,之后可是要惹上麻烦的。”
若雨道:“难怪适才人人都盯着我这里看。不过没想到那人年纪轻轻,竟是这般辣手?”
那丐道:“年纪轻轻?我虽没会过他面,可他在江湖上恶名昭彰也有二十几年啦!只八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上传言是死了,但半月以前有人知会我他在此处作案,我这才到此处要和他斗上一斗。”
若雨道:“怎么会呢?我数日前才上那儿去买兵器,里头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哥哥,虽一开始是不大礼貌,但后来却做了这旗子赠我。”
那丐听她这话,更感诧异,说道:“此话可真?若是他儿女,年纪也不该是这般小,只怕是他徒子徒孙。你能领我去看看么?”
若雨道:“不知伯伯高姓大名?”
那丐笑道:“是了,我还没自我介绍,你这般小女孩总不能和一个陌生男子乱走,是罢?我叫方一涛,在丐帮办事便是。”
若雨闻他名字,“啊”的一声叫出声来,忙道:“哪个涛?”
方一涛微觉有异,道:“就是波涛的涛。”
若雨点了点头,朝他样貌打量一会,心中笃定,此人必是父亲和杨叔叔曾经提过,在遂城的同袍之一。然而想起杨少恒离去,不愿多提往事,只道:“方伯伯,我们走罢。”当先朝向兵器铺走去。方一涛虽觉奇怪,却也没多问甚么。
二人行不多时,已至兵器铺门边,方一涛悄声道:“小妹妹,你先在此处等我,我先探探。”
若雨却趁他说话之时,探头向里偷瞧,望见在这兵器铺中的仍是上次见着的那男孩,她初生之犊不畏虎,道:“方伯伯,我看见了,里边是上次给我旗子的那人,我去看看好么?”
方一涛心道:“这一个小小女孩,怎能任她乱闯?”伸手拦住了她,说道:“别去,咱们再看看。”
若雨道:“不打紧的。”矮身从他腋下穿出,方一涛待要阻止,却已不及。
方一涛本想跟进,却又担心自己多年在丐帮斩奸除恶,被对方识得面貌,只得从店侧偷窥。正要湿破窗纸,却见一洞大小高度无不似于偷窥之用,心道:“不知先前是谁向此处窥探?虽于我而言是矮了些,但倒也使得。”于是双腿微屈,向里探去。这洞自然是日前杨少恒所破之洞了,可他却万难想见这洞竟还能予旧友二度利用,而且好巧不巧,所窥对象竟是恰恰相同。
若雨进了兵器铺,只见那男孩这次在擦拭一杆木棍,心道:“木棍也有甚么好擦?我且来探探他的口风。”于是走进问道:“你又在擦你爹爹要卖的兵器啦?怎么你爹爹老是不在?”
那男孩抬起头来,认出了她,又低下头来继续擦着木棍,说道:“唔,是你,上次给你的旗子还好用么?”竟是全然不答她问话。若
雨先前二句话不过是要开个话头,对他不答也不是很介意,便道:“我昨日跟姊姊过招过了,也还不错,不过就是这旗布有些惹眼,适才人人都瞧着我看,倒是不大方便。”
那男孩道:“简单,帮你换一面便是。”
若雨道:“这怎么好意思?”
那男孩道:“不打紧,拿来罢。”说话之间仍是不曾向若雨看上一眼,只说到“拿来罢”之时将右手伸出,要接过若雨手中旗子。
若雨虽觉不好意思,又想:“可给路人看来看去,倒也不便的很,这『兵』字的旗布本应还他才是。”便将手中旗子放在他手上。那男孩仍是不曾抬头,便将旗子放在地下,开了一旁一个抽屉,取出一块微微泛黄的白布,问道:“这行么?”若雨虽觉这布毫无图案有些单调,但见它大小适中,便点了点头。于是那男孩取了针线,将那块布短边折起一小部分,将它缝起,好让它能套于旗竿之上。又取了旗子,将原本旗布两边细绳解下,换上新旗布。
若雨见他持针持线的功夫熟练,不禁叹道:“你怎地这么厉害?谁教你的?”
那男孩淡淡的道:“熟能生巧罢了。”便将旗子递过。
若雨伸手欲接,却见那男孩手臂倏地收转,竟是接了个空。若雨愕然道:“怎么?”
那男孩道:“姑娘可不是要以此作兵刃么?我帮你添些图案好了。”
说话之间,已转身向后取了墨条笔砚,坐在地下磨起墨来。
若雨笑道:“你这般临阵磨墨,倒也不必麻烦了,没关系的。”
那男孩却很是坚持,径自问道:“姑娘要甚么图案?”
若雨心道:“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好罢,反正我也没有损失。”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便帮我画一条龙罢!最好是会降雨的那种。”原来她想自己既以此为兵器,倒可以此略表自己身份。此话一出,登感反悔:“龙乃神物,世上没一人见过,他又如何画得出来?”正要开言阻止,却听得那男孩爽快答应:“好!”蘸了蘸墨,便画了起来。
若雨见他落笔甚速,当真是“笔走龙蛇”,有着惊天地泣鬼神之势。细节之处也毫不马虎,龙须龙角无不威势凛凛,一身鳞片也是井然有序,瞧得心花怒放,不觉暗暗喝了声彩。那男孩画完一条龙,又拿起另一枝笔,在原先那枝的笔杆儿上轻轻敲击,墨水便一滴滴自笔尖洒下。那男孩道:“这是雨点。”
若雨心下暗喜:“这雨点当真是再自然不过,不料这个貌不惊人的小男生竟有如此本领,可见当真不能以貌取人。”
一盏茶时分不用,一幅龙王戏雨图横空出世,若雨大乐,便要拾起,那男孩举笔一挡,说道:“等一会,墨汁干了再取。”
若雨暗叫侥幸,心道:“我一拿起,墨水流动,这好好一面旗布就要给我毁了。”连忙缩手,问道:“你画画的技术怎地这般厉害?这总不是熟能生巧了罢?”
那男孩不答,低头望着那幅自己的作品沉思。
若雨等了良久,不见他回答,只得另寻话题,这才猛然想起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不觉脱口而出,问道:“你可识得一个人,叫甚么『黑蛟霸王』顾王霸的么?”
兵器铺外方一涛本来看这男孩画图也是赏心悦目,此时听若雨问了这话,忙回过神来,凝神倾听。那男孩听若雨问了这么一句话,终于抬起头来,双眼直直盯着若雨看。不过这也是一瞬之事,那男孩随即又低下头来,淡淡的道:“不识得。”
若雨想他素来冷淡,也不以为意,心道:“这人果然跟那人没有干系,却又不知方伯伯的讯息是从何而来?”
方一涛却想:“此人神色有异,说话未必是真,想这小姑娘也问不出他甚么了,还是我这几日晚间亲自探探是实。”二人各转各自心思,突听得那男孩道:“差不多了,姑娘,你可以将这旗子取去了。”
若雨取过旗子,登觉不好意思,探手入囊,取了一锭银子道:“这个你便收下罢,我可不能向你买了兵刃不给钱。”
那男孩不接,若雨便将银子放在地下。
那男孩见状,说道:“小本生意,童叟无欺,我不要你的钱,快去罢。”便将那一锭银子拾起,要还给若雨。
若雨格格一笑,说道:“我也是童叟无欺的,不会骗你旗子。我只听你最后一句话,再见啦。”
语毕,径自走出,也不再回头向他望上一眼。
走出数步,只见方一涛从后方赶了上来。
若雨道:“方伯伯,你瞧我说的可不错罢?或许那顾王霸是在其他兵器铺也说不定。”
方一涛道:“应该不会的啊,我们帮中消息素来总是不错的。可总不会在这数日之内,一家兵器铺便这般换了主儿,而且还是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变成这样一个男孩。”
若雨道:“是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方一涛听她出口成章,又觉她气质颇不寻常,不禁问道:“小妹妹,令尊是谁,可以见告么?”
若雨微笑道:“我姓龙,所以我方才才要那人帮我画一条龙。家父做过几年将军,伯伯应该也是识得。”
方一涛心念一动,问道:“令尊在何处驻守?”若雨道:“原先是遂城,后来是定州城。”
方一涛喜道:“啊哈,令尊叫做龙后铭,是罢?”
若雨微微点了点头。
方一涛见若雨毫不欢喜,终于问道:“小妹妹,你有心事不是?”
若雨缓缓低头,终于叹道:“我见到伯伯你后,很想带你回家见我爹爹,但又很想念我杨叔叔。”
方一涛奇道:“你口中的杨叔叔,莫非就是杨少恒杨兄弟?”
若雨点了点头,黯然道:“他先前在我们家住了很久,但伯伯你现在是见不到他了。”
方一涛大惊,叫道:“他走了?”
若雨点点头。
方一涛只道杨少恒已死,不觉虎目含泪,仰天叫道:“杨兄弟,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这般先走了?”他声音本就宏亮,此际满腔悲愤的大叫大嚷,只怕杨少恒若是当真死了,在天上的鬼魂也听得见。若雨本就伤心,未去分辨其话中之意,受方一涛情绪感染,也落下泪来。
于是二人一路垂泪往先龙第而行。到得门口,方一涛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好在我还能与你爹爹见上一面。你先进去罢,跟你爹爹说我在这里。”
若雨一面以衣袖拭泪,一面向前走去。突觉脚下被甚么东西一绊,扑地倒了,方一涛竟是不及救援。若雨缓缓站起,这才看见适才绊倒她的竟是一锭银子,形状大小无一不似方才给兵器铺那男孩的那锭。
她此时心下神伤,也不去多想,将银子收回囊中,推门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