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不了几步,只见得城上落下无数巨石,千余名靠得近的兵卒登时遭大石压死。李克逃得性命又救得将军,正自庆幸,突地想到:“他们岂有就此罢休之理!”挥动马鞭,在自己与萧挞凛的坐骑臀上各抽一记,两骑吃痛,飞也似的向前奔去。到得城边石堆之前,李克道:“将军,快钻入巨石间隙便安全了。”二人急急忙忙窜入,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箭枝如雨般射了下来。惟二人藏身巨石之后,才又避过此厄。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箭雨稍稍止歇。萧挞凛待要走出,李克忙拉住其衣角,以手势示意再等一会,果然同一瞬间,另一波箭雨又即落下。复过了一盏茶时分,李克眼见敌人不再攻击,这才向萧挞凛道:“将军,现下应该没事了,走罢。”
萧挞凛长身外望,只见城中巨石堆积,羽箭四落,自己麾下兵卒尽卧血泊之中,一万大军可谓全军覆没。萧挞凛大是感慨,心道:“莫非这一切也在敌人算中,他们是故意将城子输给我们的?若非军师见机得快,我这条性命也不在了。”
李克随后走出,见城墙之上人影闪动,似有大队人众正向外移动,想来便是埋伏攻击之人。但此刻叫阵却决计讨不了好去,只得装作不见。过得良久,城上渐无声息,李克才将此事说与萧挞凛。
萧挞凛道:“李兄,咱现在要怎办?”
李克道:“巨石既大,缝隙亦不会少,想来终能逃出此处。不过现下敌人已退,此处亦无危险,不如便在此地歇息,并救助未亡弟兄。待得众人伤势转好,再觅路离去,大举报仇。”萧挞凛见他规划完善,也就欣然同意。但他们并没有发现,无论城中营中,他们都已无一点存粮了。
那名胆气极壮的少年,正是二度率先在练兵场和龙杨二人招呼的小兵范中奇。他本和杨少恒交情甚笃,却因年小不好随众出城战斗,百无聊赖之余,私向杨少恒要点事做。杨少恒拒绝不成,又担心被龙后铭派出城之人太多,若敌军分兵攻城,余下兵卒便极可能无法抵挡,于是定计要范中奇在遂城真正失守后,驱散百姓,向敌示弱,后行投石歼敌之计,并在敌人覆没后将粮食全部运出。杨少恒心底当然是万分不愿城破用上此计,但既然说了,也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果然令辽军大意中伏。而他为确保范中奇安全,特意留了原与方一涛、万先一路,武功极高的齐乔照顾,才有方才黑影飞身救人一幕。
范中奇、齐乔等人带着一车车粮食与近三千老弱兵,往定州城快速地进发。路上,却和万先等二百人会合。万先便是李克口中以一人之力挑开辽营防线之人,他本来随于右翼之中,却在杨少恒独奔中军前接下烧营任务,带了二百名身负武功之人轻装而出,凯旋而归。齐万二人聊着各自事迹,大笑着辽人再无粮食,心中都是十分痛快。
不到半日,二路人马却望见前方黑压压一片人影,余晖中依稀可见龙字大纛在风中飘扬,齐乔喜道:“这必是杨兄弟特地停下大军等我们。”
却见一骑飞快地驰向几人身前,一人大笑道:“兄弟,齐兄弟,你们都来啦!”声音宏亮爽朗,正是方一涛。万先、齐乔见之大喜,交过几句,又有一骑急匆匆奔了过来,到了范中奇身边,叫道:“中奇!你平安无事就好。”还在马上,便给范中奇一个深深的拥抱。
范中奇心里感动,道:“杨大哥!我很好,很好玩呢!”
杨少恒松开双臂,笑道:“好玩就好,剩下的等你大了再玩。”转身向方万齐三人道:“三位大哥也辛苦了,你们这次真的帮我很大的忙。”
方一涛笑道:“都是兄弟,讲甚么客气话?”
齐乔道:“为国尽忠,本是我辈当为之事。”
万先道:“不过,我们恐怕不能继续待了。”
杨少恒笑道:“多谢,多谢,你们立了这等大功,我也不能再留三位大哥,也不知来日何时才能再见。”
方一涛道:“之后便回来了,杨老弟担心甚么?”
杨少恒道:“回来找我倒是不必,我们各行该行之事,虽然相隔千里,也彷彿近在咫尺。”
齐乔道:“说得好!杨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若不再见,反倒是我们吃亏才是。”
杨少恒连连谦逊,道:“也祝福三位大哥此去拔得头筹。”
万先道:“多谢杨老弟,总有一日,我们必再相会。”三骑就这么脱队远去。
龙后铭此时早跟了过来,问道:“贤弟,方大哥他们要去哪里?”
杨少恒笑笑,道:“去确立那人的领导地位。”
龙后铭奇道:“何人?”
杨少恒望着三人背影,微笑道:“我想是方大哥罢。”
龙杨范三人并行,听着彼此诉说对方发生何事,再次往队伍前头驰去。
刚到最前,一名小兵回禀道:“龙将军、杨大哥,定州城的王观察使表示欢迎,已经设筵接风。”
杨少恒笑道:“和龙将军禀报就好,喊我干嘛?”
那兵搔搔头,龙后铭道:“现在进去方便么?”
那兵应道:“是。”
杨少恒道:“大哥,既是王观察使热情,我们便赶快进去罢,毕竟天也要黑了。”
龙后铭道:“贤弟,不如你去安排一下罢。”
杨少恒道:“好。”便随方才回报之兵一齐率先入城。
那兵犹自烦恼:“龙将军根本不管事,喊杨大哥有甚么不对?”
驻守定州城的乃云州观察使王继忠及其麾下七万余名兵众,这王继忠乐交朋友,透过那小兵转述,已清楚此仗经过,虽对王先知殉国感到惋惜,亦对宋军的调度与用计佩服无已,早传令下去大张筵席为众人接风,这时杨少恒进来张罗,遂城众人很快坐定。龙后铭身任遂城主将,因此被王继忠推上主位,然而他清楚自己此役根本无功,数度推辞,王继忠却只气度宽宏地坐于次席,加上杨少恒在军中并无官爵,自动谦退,与一般兵士们共席,只得依了。
筵席开始,龙后铭带头哀悼了连同王先知在内的殉国众将士,众人才开始用饭。一开始的气氛虽不免抑郁,然而谈起龙后铭如何定计投石射箭算计辽兵,众人兴致渐高,也慢慢将忧伤抛却脑后。
只有龙后铭暗自头疼,暗道:“恒弟独自谋划完善,还救我性命,却在最后把功劳全推到我身上,逼我向全军宣布他的主意,如今谁都道我是名有勇有谋的良将,我却怎么承当得起?”心头烦闷,只埋头吃饭,不说几句话。
酒过三巡,王继忠看众人多已半醉,便站起身来,高举酒杯,朗声道:“龙将军今日一役,打得实在漂亮。既是出入沙场奋勇当先,更能用计一举歼敌,如此大智大勇之辈,容我先敬一杯。”说完昂起头来,一举干杯。
龙后铭知王继忠是为此间正主,一听他道“龙将军”三字,便即站起,待王继忠说完,忙道:“在下何德何能,得王将军如此推崇?我军最大功臣乃在下义弟杨少恒杨贤弟,与在下全无一点关系,在下斗胆先在此为他谢过了。”便举酒杯微微沾唇。他道这王继忠与自己同任主将之事,便谦称“在下”,而不以“我”自称。
杨少恒听得龙后铭提及自己姓名,待王继忠坐下,便连忙站起身来,笑道:“此役之功全是大哥所成,大哥不必自谦,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龙后铭向他连使眼色,杨少恒只作不见,爽快干了,还故意喊上范中奇等与龙后铭较为相熟的兵士上前向他敬酒。
龙后铭心中苦笑:“恒弟是要我背定这功劳了。”只得一一回敬,然而无论何人相敬,他皆仅以酒杯碰唇,未曾饮下一杯。众人只道他酒量较浅,也不计较。
王继忠听了龙后铭言语,方知杨少恒才不仅仅是个打杂小兵,大感惊奇,待得一班人向龙后铭敬酒已毕,便走至杨少恒身旁向他攀谈,二人对饮一杯,互相谦虚了几句。
龙后铭眼见众人宴欢,心道:“虽说恒弟言道辽兵近日必当无力来攻,然我责任既重,仍当以谨慎为上。人道饮酒误事,今夜还是莫醉。”
他望了望席间众人,寻思:“中奇年岁尚轻,却跟我与恒弟至此继续卫国,心智甚坚,或可委以重任。方大哥、万大哥等反而半途而废,我只道他们与恒弟交好,应亦忠心耿耿……可见用人不需囿于年岁,我长于恒弟数岁,却岂及得上他的聪明才智和交际手腕?”
想到此处,不觉向杨少恒看去,只见他正与数名自己叫不出姓名的兵卒游戏谈笑,似已半醉,又想:“或许恒弟交友的秘诀便是在此,我是否不该如此杞人忧天,自命不凡?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噫!吾非三闾大夫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