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锅里噗噗地冒着气泡,草药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并不算好闻,却令人安心。
药汤终于再次熬好,书房里也没有碗,姜白虹找了个大号的白瓷茶杯装上,看着林皆醉一口一口喝着药,他忍不住问:“阿醉,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林皆醉喝下一口药,抬头道:“我在想,杨守会怎么办。”
姜白虹不由皱起眉头,确实如此,长生堡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天之涯,不说别的,就杨守现下在江湖上说上一句,“岳海灯在我这里。”林皆醉能怎么办?他刚当上堡主,难道就弃老堡主的独子于不顾?杨守若再狠一点,要林皆醉用自己的命换岳海灯的命,林皆醉是应还是不应?
他心中担忧,便把这些话都说了出来。林皆醉却摇了摇头,道:“我猜想杨守不至于此。”
姜白虹道:“他为何不会?”
林皆醉道:“今夕不似往日,我总觉得,杨守不会真求拼一个鱼死网破,否则,当日你在北疆,他不会有那么一番言语。”
姜白虹在北疆遭遇,已经全数告知林皆醉,姜白虹静心思量了一番,道:“希望如此吧。只是海哥那边,阿醉你也要尽早有一个主意。”
林皆醉点了点头,“我知道,还有胡先生,后来我派人调查过。岳公子出事那天,在云海风附近的茶馆里曾经出现过一位白衣青年公子,身畔有老仆相随,此人形容与杨守颇为相似,还曾与胡先生打过照面。我猜想,胡先生很可能真的是死于杨守之手。”
当日里林皆醉与岳鸣分说了岳海灯之事,却没有解释胡绝之死。但岳海灯既然不是他下手,他便更没有理由去对付胡绝。现下想来,多半应是杨守人在附近,下手杀了胡绝,令岳鸣更加确信林皆醉乃是幕后主使之人。事实上,若不是姜白虹及时归来,林皆醉当真要死在岳鸣的手下。
想到琉璃山之事,姜白虹也不由得一阵阵后怕。但他又有一事疑惑,“胡三叔武功高明,杨守怎能杀得了他?莫非是他身边的老仆动得手?”
林皆醉摇了摇头,“胡先生是回到长生堡驻地后方才发作,我猜想是中毒。”
姜白虹奇道:“胡三叔医术何等高明……”但他随即就明白过来,咬牙道:“又是褚辰砂!”
这当然不是说褚辰砂在茶馆中下的手,而是指胡绝所中的毒当是西南毒药。而林皆醉更有一番猜测,依据胡绝中毒症状来说,很有可能便是凤鸣中过的十二时。
当时泊空青便在无忧门,距离不远,只是阴差阳错,胡绝到底断送了性命。
想到这里,林皆醉也不由长叹一声,随即道:“我打算派小重山与一半乌鸦去往北疆……”话刚说到这里,外面忽然传来扣门声音,有心腹侍卫隔门禀道:“堡主,天之涯送来机密信件,请堡主亲启!”
林皆醉与姜白虹对视一眼,林皆醉长身而起,将茶杯中的药一饮而尽,随即语气平缓地道:“拿进来。”
那侍卫将信呈上,姜白虹道:“且慢!”他令那侍卫把信放在桌上,等侍卫退出去之后,自己拔出腰间长剑,以剑尖挑开信封,叮的一声,将信纸钉到了墙上。
这是谨防信中有毒之意,不过,这封信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上面的言辞也颇为客气,只道天之涯首领杨守欲与长生堡新任堡主林皆醉一谈,地点定于明月城,时间则定在三日之后。
姜白虹看着这封信,心中有些诧异。明月城位处江南,乃是玉京五郡十二城之一,不过,这座城池在十二城中并非最为著名的一座,景色固然秀丽,可若放在江南,也算不上特别出奇。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明月城乃是一座临海的城池罢了。再有,明月城虽不似玉京城那般与长生堡距离颇近,可到底在江南,换而言之,乃是在长生堡的势力范围之内。杨守居然把会面地点定在明月城内,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想不通,林皆醉也没想通。不过有一点林皆醉倒是可以确定的,“杨守现下不在北疆。”
姜白虹一想可不是,会面日期定在三日后,杨守若在北疆,定然赶不过来。而林皆醉更有一层猜测:他怀疑杨守离开北疆之后,可能一直未曾回去。但此事并无佐证,因此他并未说出。
二人便开始计议前往明月城之事,林皆醉随身带上小重山,桑挽率领的雷霆留守长生堡,乌鸦则作为游击力量,随时待命。除此之外,李三娘与常大玉二人带领一支水上队伍,先行赶赴明月城,驻守海边。而明月城周边的一众分舵,也已做好了准备。
姜白虹道:“我同你一起去。”
林皆醉道:“长生堡中总要留个主事人。”
姜白虹道:“不是有桑挽吗?”
林皆醉道:“桑挽只是雷霆首领。”
姜白虹直视着林皆醉双眼,道:“阿醉,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怕万一你出了事,长生堡总要再有一个首领是不是?”
林皆醉垂下眼眸,一语不发。姜白虹干脆地道:“你别想了。我不去绝不能放心。”他见林皆醉还想说话,又补上一句,“海哥生死不明,现下就只咱们俩,你要再出了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我这把剑在,总还能帮你抵挡一些。”
林皆醉忽地叹了口气,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把剑来,那把剑上有淡金龙纹缠绕,端的气势非凡,他道:“给你。”
姜白虹长于长生堡,自是见过不少名刀宝剑,可没有一把能与面前这柄剑相提并论,他接过剑来,一时爱不释手,忽的想到了什么,道:“这是龙文古剑啊!”
林皆醉道:“是,先前经过品剑大会,觉得这剑与你还合适,侥幸竟到了手。”
品剑大会上多少风雨波折,几度生生死死,便被新任的长生堡主这般轻飘地一语带过。
然而林皆醉虽不说,姜白虹又怎会不知?他摩挲着剑,看向林皆醉,“一起去?”
“好。”
明月城邻海,气候亦是温和,林皆醉与姜白虹并辔进入之时,见到树下间或已有绒绒绿草,有那阳光灿烂之地,竟可看到一两朵探出枝头的花儿。
他们约定之地,乃是一座名叫“听海流”的茶楼,这座茶楼并非老字号,在明月城却也颇有些名气,楼高二层,因着选地的巧妙,坐在二楼无论哪一个位置,都可看到窗外白浪一线,碧波连天,景致壮阔秀美。
长生堡一早就将这座茶楼清了场,林姜二人上午时便来到了听海流,中午时便在这里吃了午饭,接着又等到了下午。他们先前虽都到过明月城,可种种原因所限,来听海流还都是第一次,只是现下风景虽好,二人却也无心欣赏。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缓缓自街上而来,拉车的是两匹罕见的骏马,驾车的则是个老仆。林皆醉心中一凛,当日在西南,他在茶棚上骤逢杨守,得赠玉佩,见到的就是同样的马车,老仆也依旧是同样一个人。
姜白虹则一下子想到了在北疆所闻,这马车里会不会就藏着曾经称雄天下的“忘归”?可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的车帘被挑开,可以清晰地见到里面随意坐着一位白衣青年公子,正是杨守,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马车悠悠地走着,沐浴着午日最后一点温暖的余晖。
待马车到听海流,那老仆恭恭敬敬地把杨守扶下了车,杨守笑吟吟地看着那老仆,道:“多谢齐叔。”那老仆板着一张脸,“公子说的是什么话。”
杨守道:“这些年来,本就辛苦您了。”他轻轻拍一拍那老仆的手,“我走了。”说着,却将那老仆留在一楼,自己上了二楼。
林皆醉与姜白虹都见过杨守,若单论这两次见面的印象来说,其实都还不错。但想到这些年长生堡与天之涯的种种纠葛,又是百感交集。而杨守本人并没有多少武功,竟然只带了一个老仆进听海流,此时又独身上楼,二人心中不由多加了许多警惕。
杨守面上带着微笑,道:“林堡主,姜公子。”又道:“我原应早到,只因从未见过大海,贪看了片刻景致,因此来迟,还请恕罪。”
林皆醉语气平静,“这是小事,杨公子,不知天之涯与长生堡邀约,是为何事?”
杨守微笑道:“事,不止一件。我先捡林堡主与姜公子最关心的一件事说罢。岳海灯岳公子原在我手中,现在则在拥雪城悦来客栈,身侧并无天之涯的人手。料想不久也就会回长生堡了。”
林姜二人同时一惊,说到岳海灯,自然是他们最为关注的对象。现下得知岳海灯果然没死,而且还被天之涯轻而易举的放了?林皆醉便向同在二楼的池微使个眼色,池微心中有数,当即便下楼,去通知拥雪城分舵调查此事。
此时听海流二楼之上,便只余下林皆醉、姜白虹与杨守三人。杨守分明看见林皆醉动作,只做不觉,道:“当日在云海天,确是天之涯一手操作此事,只我猜以林堡主之能,多半也已猜出来了罢。”
姜白虹面色不太好,道:“阿醉聪明是他的事,当日里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说个清楚为好。”
他语气生硬,杨守并不在意,道:“大抵姜公子还在为上次在北疆那枚淡紫色弹子生气,实不相瞒,那枚弹子中药物制作不易,我也只有两枚,听说宁左使已然用了一枚,现下天之涯再没有了。”
姜白虹又哪里是为了自己的事情生气,但杨守这般说话,似乎又是示好的意思。他心中诧异,但杨守说完这一句后,并不再纠缠于此,而是解释起当日里品剑大会诸事,天之涯首领语气平和,仿佛在叙述一件与长生堡和天之涯全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一如林皆醉推断,几乎分毫不差。
杨守指派原昭,撺掇苏盏开了品剑大会,同时又派出了褚辰砂与胡可因二人,果然岳海灯前来夺剑。只是因着林皆醉与褚辰砂的加入,中途起了变故,当时杨守就在天之涯切近,他得知此事后,索性重新设局,在钟情崖上操纵傀儡,令旁人以为是李三娘杀死了岳海灯。而李三娘之后跳入寒潭,确实是褚辰砂的迷心诀缘故。甚至先前岳海灯与李三娘骤然被擒,也是因着中了褚辰砂的药物所致。
之后与胡绝在茶馆相遇,倒并非杨守设计,而是巧合。但当时杨守立刻想到,岳海灯出事虽然分量足够,但胡绝也是心细之人,说不定日后会发现什么破绽。再者,胡绝一死,岳鸣必定悲愤更深。于是在酸汤中放入十二时,因着胡绝当时心绪紊乱,兼对西南药物不熟,回到长生堡驻地后便中毒身死。
杨守道:“我原先的想法,只是想要请岳公子到天之涯做客,缓和一下长生堡与天之涯之间的气氛。没想后来因缘巧合,发生许多事情。岳老堡主去世,林堡主接位,倒是现下我最想看到的结果。”
林姜二人都知道,所谓“到天之涯做客”云云,不过是以岳海灯为人质的委婉说法。而杨守依据情势,应变如此迅捷,委实了得,倘若不是敌手,二人也要赞上一声。只是现在情形如此,杨守提到岳鸣之死,更加惹起了姜白虹怒气,手指不由扣到了剑柄上。
杨守分明看到,却只一笑,道:“这是龙文古剑吧?果然只有姜公子堪与此剑相配。”
林皆醉轻轻拍了拍姜白虹,他得知这些事情,自也十分不愉。但是,现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杨守这次来,实在太奇怪了。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非但没有,还象是乐于将过去的许多事情都解释清楚一般,这对天之涯可并没有什么好处。杨守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皆醉与姜白虹多年默契,一个动作之后,姜白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慢慢放开了剑柄,只面上仍不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