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明朝清风,四飘流。”
《新鸳鸯蝴蝶梦》是九十年代流行的老歌了。
那个时候,电视剧《包青天》火遍大街小巷,音像店是年轻人最爱逛的休闲店,架子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专辑cd。
可以咬着牙挨饿好几天,就为了买几盘喜欢的磁带,如果周围有谁能拥有一个随身听,那他一定就是圈子里的潮流达人。
莳音的家里,现在还放着一大箱的老式磁带。
据母亲回忆,当年父亲送她的第一个礼物,就是一个最新款的随身听。
随身听里还放了盒磁带,刻录的正好就是黄安的这首歌。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爱情两个字,好辛苦。”
略带愁绪的男声,缓缓地唱出惆怅的歌词,余韵悠长。
听在耳朵里,怎么都不像是送给心仪女孩的表白曲。
然而莫名其妙的,这首《新鸳鸯蝴蝶梦》,就是成为了他们的定情之歌。
莳音想,那一定是很浪漫,很浪漫的回忆。
但她选择演奏这首歌,绝对不是为了帮母亲回忆她的美好青春。
她只是觉得,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母亲会后悔的。
人不能永远沉溺在过去,尤其是你把其他无辜的人也拉进你的生活里之后。
有些事情,你越是逃避,越无法忘怀,你越不去触碰,它在你心里划下的伤痕就越深,直到有一天,彻底无法愈合。
或许这并不是母亲的本意,但是,她真的已经牵扯到太多的人了。
莳音,莳谚,何叔叔,甚至是她最疼爱的威威,仿佛都成为了她缅怀亡夫的工具。
何其不公平。
那天,母亲出国治疗的第一个月底,正好是周末。
莳音坐在阳台上,认真地摆弄着自己那个很久没碰的相机。
莳谚好奇地问她在干嘛。
“就想记录一下我的生活啊。”
她想了想,
“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不幸早逝了,还可以给你们留下一点活动的影像资料。”
少年哭笑不得,
“姐…….”
“叮咚叮咚叮咚”
——来自大洋彼岸的视频请求打断了他。
是母亲打来的。
大概也是想到他们放了周末,所以才难得主动申请了视频聊天吧。
不过因为时差问题,只是简单地说了说彼此最近的生活状态,母亲就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了。
后面都是那位照顾她的护工在跟莳音交流。
当下,莳音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母亲的病情上,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直到晚上回看摄像机里的视频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太久没有关注过弟弟了。
视频里,她正听着护工叙述母亲最近的身体状况,而莳谚就倚着阳台的栏杆,正好面向摄像机,手里拿了一本书,表情淡淡的。
护工说,母亲最近的情况有点不好,白天出去放风,还在路上忽然晕厥了,主治医师认为她还需要再进行一段时间的化疗,所以又把手术往后挪了半个多月。
那个时候,少年正垂眸看着书,翻页的频率很自然,神情也很专注。
对母亲“忽然晕厥”这件事情的关心,甚至还没有对手上的书多。
他的神情那么淡,眼眸也是冷的,置身事外,仿佛就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病痛史。
让人心惊。
……
后来又过了几天,到了父亲的忌日。
从墓园里出来之后,莳音低头踢着脚边的碎石,忽然问他,
“小谚,你对妈妈,是什么想法呀?”
对方诧异地挑了挑眉。
她顿了一会儿,直接掏出手机,把那天录的那段视频给他看了,声音轻轻的,
“你是不是,有点恨妈妈?”
恨啊......
“还好吧。”
“……”
少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姐你放心好了,我真的不恨她。而且她确实也尽了法律规定的对子女的基本抚养义务,以后我也会主动承担赡养责任,绝对不会有半点推脱。”
“……就只是法律规定的责任而已吗?”
“所以,你是觉得我这样做过分了么?”
“当然不是。”
女生组织了一下措辞,
“我完全能理解你,也绝对不会责怪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些情绪而影响了自己的人生,莳谚,如果你真的因为这些而感到困扰的话,我宁愿你就只把妈妈当成是一个陌生人。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不开心。”
“我明白的。其实以前小的时候不懂事,还会有情绪过激的时候,现在长大了,就觉得也还好。”
少年慢慢走着,眼里盛满了和年龄不符的老成与冷静,
“再说我也还有姐姐和爷爷奶奶,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妻子、孩子,组建新的家庭,没有必要非得在一条胡同里死磕。”
他在沉沉的乌云下笑了笑,
“而且有时候,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还挺幸运。毕竟她按照基本公式抚养我长大,我以后也可以按照基本公式赡养她,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但是你呢。从小到大,你承受了那么多母亲强加给你的痛苦和压抑,却因为她对你付出了真情,你就必须得背下这份人情债。”
“姐,有时候我在想,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轻易地就去给予一个孩子生命呢?养而不教,她生这个孩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
莳音垂下眼眸,沉默着没有说话。
因为在莳谚的角度,母亲就是完全的“养而不教”。
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真的很大。
比如莳谚,他小时候是那么活泼爱捣蛋的孩子,整体叭叭叭说个不停,但是后来慢慢长大,在家庭环境的影响下,逐渐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厌倦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对不熟悉的人有一种本能的警惕感。
长辈们都夸他懂事也稳重,夸他不用父母操心,但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少年人的大半活性,也失去了勇敢表达爱的能力。
还有莳音,她那么缺失安全感,自卑又擅伪装,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来自于童年时母亲自怨自艾和善变情绪的感染。
家庭环境带给人的影响,真的太深刻,就像一块烙印,深深地烙在人的心底,举手投足之间都能展现出来。
像裴时桤那样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在自由度极高的幸福家庭里长大的。
他的父母应该很尊重他,教导他正确的三观和处事原则,也不吝啬于表达对他的爱,从出生起就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所以他从不畏惧失败,不弄虚作假,不油嘴滑舌,活的张扬而自信。
甚至——
哪怕是被人叫过来临时救场其实什么也没准备,也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实力发挥到百分之百。
大步流星地上台,唇角微勾,流畅又完美地弹奏着和弦,姿态甚至比莳音还潇洒自在。
就像他自己说的:只要你别慌,小爷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会崩。
莳音有时候都忍不住想,这家伙根本就是电影里被外星人嵌入了智脑的实验室x号吧。
一到关键时刻,就能自动解锁相关技能,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发出闪瞎人眼的超大光环。
“裴时桤根本就是被外星人嵌了智脑了吧!”
——舞台下方的观众席上,郭漫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上表演的两个人,觉得这简直就是年度奇幻大剧。
她撞了撞身旁宁词的胳膊,第无数次确认道,
“莳音这个节目,本来是要和江妙排的对吧?”
“……是吧。”
“裴时桤是临时被叫过来救场的对吧??!”
“嗯。”
“那他们这也配合的太好了吧!我靠,裴十七究竟是什么恶魔,啊啊啊,我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
事实上,比起郭漫臻纯属嫉妒心发作的义愤填膺,周围的氛围反而还更加热烈。
宁词坐在比较偏角落的地方,都能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哇,莳音这个衣服也太棒了吧,我开春之后,也想去买一条这样的裙子拍毕业照。”
“你醒醒吧,看脸的。”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感觉听着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名字。”
“我也这样觉得。而且他们合奏的好棒,莫名有一种很高级的感觉。刘希,你是学音乐的,你觉得这个难度高吗?”
“还行吧,反正没有太幼稚,关键是,我觉得压根就没多少人在听曲欸,都在看现场mv好吗。”
“唉,你说莳音这样的人是怎么长出来的?是她妈妈怀孕的时候给菩萨捐了一座庙吗?”
“我今天终于发现了,像江直树和道明寺这样审美善良的男生,现实生活里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王子就是要和公主在一起才般配嘛,我要是长得好看,我肯定,也愿意跟好看的人一起玩啊。”
“人间真理了。啧啧,这简直就是仙女式拉琴,真的太好看了叭!”
…….
杂七杂八,说什么的都有,但就是很少有认真在讨论曲子的。
大部分都在说“莳音怎么那么那么仙”和“裴时桤凭什么那么多才多艺简直就是技能王”。
至于曾经闹得很红火的裴时桤另一个“袁湘琴式绯闻女友”,真的就只是“那个绯闻女友”,百分之八十的人在提到她时,甚至都不会记得她的名字。
大概,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嘿嘿,你怎么跟我们说八卦都不记得名字呢,第四大组最后一排?我怎么知道他们试验班的座位分布哦。”
“我当时也就是随便那么一听,一听就知道不可能啊,裴十七欣赏的女生,怎么可能是那种类型啊。我就没认真记名字了,说实话……卧槽,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裴十七刚才那个侧脸,绝了!我的天,我居然没抓拍到。”
“呵,拍到了又怎么样,人家最后还不是要和仙女谈恋爱。”
……
——是这样的存在。
她忽然觉得烦躁的很,起身就要往外走。
“诶诶,你又要去哪儿?我跟你说,你刚才硬闯休息室已经扣了十分班级分了,到现在也没跟我说是什么事,你别又给我惹事啊。”
郭漫臻压住她的衣袖,皱着眉警告。
“我有点头晕。”
宁词轻轻拂开她的手,
“出去吹吹风。”
“班级分是要算在最后的三好名额分配上的,宁词我警告你……”
“因为我的缘故造成的损失我自己会弥补。”
她敛着眉眼,语气很淡漠,
“但是你并没有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
郭漫臻望着她果决的背影,愣了愣,而后觉得荒唐又可笑,愤怒地拍了拍椅子,
“哟呵,干嘛啊这是,给班级扣分你还很骄傲是不是?不是,大哥你算什么啊,主角也是我不要才给你演的好么!扣分了还敢跟我叫板了,真以为自己是莳音啊!”
……
气急败坏的骂声逐渐消失在身后,被喧闹的人群所淹没。
宁词咬咬唇,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淡,忽然走回去,在她面前站定。
然后直接把手里的奶油蛋糕砸到她身上。
在女生不可置信地目光中,她转身离开。
“......啊啊啊啊!宁词,你是有病吧!”
……是啊。
她是有病。
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那谁又能来救救她呢。
女生漫无目的地走,最后找了一处僻静的花坛,在花坛边坐下。
刚坐下,不远处的场馆内就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很热烈。
大概是莳音跟裴时桤的合奏结束了。
她扯着唇角,自嘲地笑了一声。
也学老天爷就是看她不顺眼吧。
一件好事也不肯给她。
把好运都压在了讨厌的人那一边。
无数烦心事怼压在心底,整个人就像要爆炸一般难受。
她沉默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装盒。
体育馆背面的花坛处,是一个偏僻地。
当初裴时桤和莳音一起去拿书时,甚至都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此刻大家都在看表演,四周左右更是一片寂静,看不见任何人影。
只能看见抱着膝盖孤独坐着的小姑娘,和她周身萦绕着的,若有若无的烟雾。
一个物体被精准投掷进垃圾桶里,在空中掉落下几点灰屑。
一根。
两根。
三根。
……
啊,只剩下最后一根了。
她叹口气,按开打火机,点燃最后一根烟。
“宁词。”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
她下意识抬起头。
“咔嚓。”
闪光灯在眼前一闪而过,亮的刺眼。
嚣张的就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莳音!”
因为太过突然,宁词愣了三秒,才忽然反应过来她究竟拍了什么。
丢掉手里的烟,蹙眉,压低声音,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把照片给我删了。”
女生冲她弯了弯唇,
“不要。”
“莳音……”
“删了照片也没用,我还有视频。”
她收起手机,语气柔缓,
“不过现在我们先不谈这件事。我等下还要回去主持,只能抽出十五分钟的时间,你是不是应该先抓紧,跟我解释一下妙妙过敏和小提琴断弦的事儿?”
“什么......过敏断弦的,你在说什么?”
“你跟我否认没意思啊。我不是来听你反驳的,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什么隐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在还手之前,我还可以给你十五分钟时间解释一下。你要是有什么苦衷、隐情、冤屈,都可以说,如果合理,我会斟酌着适当体谅一下你。”
“但是一旦过了这十五分钟,那不好意思,我就要动手了。”
“所以,”
她微微一顿,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宁词,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头顶上方月明星稀,明天应该是个晴天。
宁词握紧了手里的打火机和香烟盒。
不知道是晚风太冷还是她穿的太少,竟然微微打起颤来,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莳音就站在她面前。
穿着一身精致的小裙子,姿态优雅,俯视的眼神就像是一个公主。
而自己是历史糟污的玛格丽特。
——有太多的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