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浓,
车岭下,思浑川东岸。
丝路重镇弓月城,正火光冲天,城内早乱战成一片。
“大将军,弓月人抵抗十分激烈,”一名校尉禀报。
城北,
副大总管程咬金下马,坐在小马扎上,嘴里嚼着甘草片,十分淡定。
唐军已经奉他命令分批撤出了城,换上了西突厥战士入城,三千突厥协从军,被程咬金从几个城墙豁口送进去,对抵抗的弓月部展开清洗。
撤出来的唐军,北南东三面各分兵八百围堵,只余西面放开。
程咬金身后有六百精骑待命,这就是总预备队。
如果弓月人从故意放开的西面口子突围出去,那程咬金就会让这六百骑衔尾追杀,然后其余几路兵马也会围上去。
可到现在,弓月人却仍还在城中死战,根本没有突围之意。
杀进城的突厥协从军,三千人马迟迟不能取胜,跟弓月人胶着在一起。
“将军,是否派兵进城增援?”
老程仍旧嚼着甘草,就跟那反刍的牛一样,一下又一下的不停歇。
“急个甚,”
老程丝毫不急,这仗打到现在,一切都在掌控中,他们趁黑夜偷袭至城下,弓月人居然没发现。
神机营的那些小崽子们确实厉害,趁夜色摸到城下,迅速开干,很快就成功爆破弓月城的土墙,弄出了几个大豁口,也把城里的突厥人炸的惊慌不安,
现在虽说暂时僵持,
可唐军却已经尽掌主动,
让协从军进城清剿,不过是先让炮灰上,保存唐骑实力,还能消耗些突厥降兵实力,何乐不为。
“这弓月部首领是谁,还挺顽强,这种情况下还能打成这样,也算有些本事,尤其是居然没有突围,有些血性。”
一名突厥降将在旁边介绍,“弓月城主是预支俟斤,他十分勇猛敢战,对咄陆可汗忠心耿耿,从沙陀碛一路西迁而来,可汗也是对他十分信任,故此把这处要道交与他镇守,”
预支俟斤,官爵也仅是个俟斤,这在突厥汗庭里,是個不算高的官职,突厥大汗之下,有叶护,也有啜、设,这俟斤顶多相当于中原的刺史。
弓月部是处月部的一部,预支俟斤跟欲谷设关系好,效忠于他,这些年带着部落跟着欲谷设东征西讨,欲谷设把汗庭从可汗浮图城迁来伊丽河谷镞曷山西,预支俟斤也带着部落西迁到了伊丽川,
最后流域的思浑川一带,
思浑川,就是伊丽河的支流喀什河,这条河是伊丽河上游主要支流,不过喀什河谷地势狭窄,但这位置却挺重要。
尤其是在喀什河谷下游汇入伊丽河那段,
丝绸之路从高昌西行到伊丽川往碎叶水去,要翻越车岭,这个车岭是必经之路,而车岭南面出口,就在思浑川下游的北岸,
弓月城,正是处于车岭思浑川出口的地岸。
弓月人在车岭出口附近的思浑川谷河两两岸,建立了大小弓月城,小弓月城扼守险要,
大弓月城在思浑河南岸,伊丽河北岸,这里地势更平坦,水草丰盛好放牧牛羊,而且也便于建立城池,做为丝路上的商贸重镇。
预支俟斤这支西迁来的部落,被称为弓月部,也称为预支部。
他们的实力还是挺强悍的。
“都说处月乃突厥别部,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铁勒人?”
那名突厥贵族便解释说,处月并不是突厥人,既不是高贵的蓝突厥,也不是黑突厥,要细论起来,处月跟铁勒这种被称为突厥别部的有很大不同。
一直以来,虽然铁勒诸部屡被突厥征服,但他们不论是传统文化还是心理上都是极不认同突厥的,所以叛服不常。
早些年契苾和薛延陀部都是在西域金山一带游牧,一有机会就立即建立自己的铁勒汗国,两部兵败后,也是仍不肯臣服,或内迁中原,或东迁漠北。
而处月处密部都被称为突厥别部,但他们却一直以来跟突厥关系极好,尤其是与西突厥,那是铁杆小弟,忠心耿耿。
“要说处月人来源,很杂。当年我突厥西征,处月游牧于乌孙故地。”
其实突厥人也一直搞不太明白处月他们到底是啥成份,但这么多年杂处,也略知晓了些他们的渊源,已知他们大致是在悦般国后期开始,月氏人,乌孙人,匈奴人等融合产生的一个新部落联盟,
他们并不是铁勒人,所以跟铁勒人很仇视突厥人不同,处月人并不与外来的西突厥为敌,甚至还在西突厥的有意拉拢下,合作愉快,成为西突厥一支铁杆力量。
正因为处月是这样的一个数族融合的新部落联盟,所以处月部内部也分有好几个部落,甚至还有内姓和外姓之别。
就跟突厥有本部和别部,有黑突厥有黑突厥一样。
预支部在处月部这个联盟里,也算的上是一支核心部族,但并非如今最强的那支,所以他们离开了传统的游牧地,跟着欲谷设西迁来到伊丽水,
在伊丽水上游的北岸一带游牧,
预支俟斤对欲谷设的这份信任和安排都是十分感激的,
此时,这份忠诚,让预支俟斤站在土城中,赤着膀子挥舞大刀狂砍,边砍边吼,
大刀舞动,数名冲上来的突骑施人被砍翻在地,
火光中,
高大魁梧的预支俟斤认出了那些人衣甲的特征,“你们是突骑施人,为何要背叛咄陆大汗,为何甘愿沦为唐人的走狗?”
他狂怒,他大吼,他不解。
黑暗里,
一名突骑施战士趁其不备,射出一支暗箭。
混战的声音,为这暗箭提供了极好的掩护,
啊的一声惨叫。
那支暗箭刁钻的射中了预支俟斤的左眼,
趁着预支中箭,又有数名突骑施战士冲了上来,他们端着长矛便刺,预支满脸是血,他咬着牙,提起大刀再次狂舞,扫开数支长矛,
却仍被一支矛刺伤了腿,
另一支则刺中了他的腰,
预支最吃亏的就是没来的及披甲,
还有就是他的亲兵护卫太少,一开始还被他派去堵缺口,结果导致身边无人,被围上来的突骑施人杀光了。
他堂堂弓月部俟斤,
只能光着膀子孤身应战,
身中数创,尤其是左眼中箭,这让预支疼的发狂,
他如嗜血的暴兽,怒吼着伸手抓住箭,一把将箭拔了出来,却是连左眼珠都拔出来了,
看着这颗眼睛,
预支更加狂怒,
他张嘴,一口把自己的眼球吃了,
然后也顾不得腰间和腿中矛流血,提着大刀就冲向了那些该死的突骑施人。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杀光这些该死的突骑施人,这些背叛者,
火光中,
预支俟斤浑身浴血的身影格外的伟岸高大,他那狂怒的吼叫,也是声传许久。
弓月部的族人们纷纷转头望向俟斤吼叫的方向,
许多弓月人看到了族长的惨状,也看到了他最后的勇悍时刻,看着他接连砍倒数人,
却也看到更多的冷箭和长矛,
族中浑身中箭,犹如刺猬,
他怒吼连连,手中的大刀舞的更猛更快,
可更多的突骑施人围了上来,
一支支长矛,一把把刀,
预支俟斤口吐鲜血,他在敌人中看到了一些让人惊讶的部落标饰,
“沙陀部的,朱邪俟斤也背叛了大可汗吗?”
他那只独眼全是震惊,比刚才看到围攻的是突骑施人震惊多了。
沙陀,
这让他想起了老家,他们以前就游牧在金山以南,蒲类海以东,在那片名为沙砣碛的地方游牧,
他们处月有三大部落,朱邪、预支、射脾,
跟着欲谷设西迁伊丽的就是预支部,留在沙陀的是朱邪部,射脾部则是南迁。
现在他居然看到围攻他的人里有朱邪部的,
那些人应当留在沙陀碛,
那几个被他认出来的沙陀部处月人,被他震住,可很快又拔矛再刺,中口振振有声,“我们是咄陆大汗选做附离狼侍的朱邪部人,”另一个沙陀人大喊,“预支俟斤,赶紧投降吧,
咄陆大汗已经归附大唐了,我等都是奉大汗之命前来协助唐军的。”
“快降吧,降了就能保全性命,”
“降了仍不失你俟斤之位!”
一群沙陀人大喊,他们虽是被选中为大汗附离的沙陀人,但毕竟也都是处月部的,
对于族中这位勇士,他们也是闻名已久,十分崇拜的,看着他此时的惨状,都有几分不忍。
一名突骑施的百夫长也冲着他大喊,“预支俟斤,投降免死,”
预支俟斤呆愣当场,他没想到会听到咄陆大汗已被唐军攻破汗庭,成了俘虏,还投降了唐军的事实,
看着面前那些突骑施人、沙陀人,甚至是葛逻禄、处木昆、处密等部的人,却反而没再看到唐人,
他心中万分悲哀。
预支俟斤是位勇士,他追随欲谷设,也是认为欲谷设是颉利大汗的儿子,觉得他有资格也有能力,结束西域的动荡,重新一统突厥,
可没想到,
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不亏一击,
一阵阵头晕,
他撑不住了。
受伤太重,失血过多,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得了。
他拄着大刀,目光扫过面前,
已经视线模糊了,
可他却仍咬牙拄刀站着,“不降,死也不降,”
当他说出句话后,气绝当场。
可仍站立不倒。
沉默的片刻后,
那名突骑施百夫长上前,一矛将他刺倒,然后拔刀,割下了他的首级,高高举起,大声嘶吼。
无数进攻的突厥协从军欢呼,
而这刻,
附近看到俟斤被割下脑袋的处月人,斗志全无,终于绝望崩溃。
他们开始放弃抵抗,开始逃跑,
亢奋的突厥协从军则吼叫着开始最后的狂欢,他们尽情的杀戮,
然后就是下意识的奸淫掳掠,就如以往每次战争得胜后一样。
弓月城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