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白了又青,青了又红,红了又白。不瞒你说,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小变态对我的反应却很满意,他哈哈大笑起来,快活地在屋里转着轮椅,眼底都是疯狂的光亮。
此时已是夜间,他笑着,宛如恶鬼横空出世。
“‘他残了,当不了家主’。”他咬牙切齿,无比恶毒地冷笑。
回头,又对我说:“我爹说的。”
夜风顺着窗户吹来,吹得我遍体生寒,我眨着眼,费力地眨着,突然眼前就被打湿了。
我害怕着,颤抖着,也哽咽着。哭着对他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他按着轮椅的手臂爆出青筋,抬手揪住我的衣襟,把我拉到他面前,直直地望着我泪眼模糊的脸。
“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的!你装什么装啊!你们都这么觉得,都这么觉得!”他爆喝着,越说越不忿,笑容也越发扭曲,“你现在哭给谁看!我告诉你,姑苏季氏是脏的,季家每个人都不干净!泡水里都洗不干净的肮脏!什么百年世家,兄友弟恭,都是假的!他们一个个都烂到了骨子里!烂透了!”
我浑身抖个不停,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这张苍白的,布满自嘲的脸。
痛。
好痛苦。
可我看着他,只觉得小变态应该更痛。
失望或者愤怒,这种情绪他已经尝过太多太多次了,我想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然而他如今眼神倔强,喘着粗气,笑得癫狂,慢慢地用手盖住眼睛,我却忽然领悟了——原来比世上还有比痛苦更难以忍受的东西。
来自最敬爱的人的弃如敝屣。
“孟里。”
我抬头,望进他深邃而幽冷的眼睛里。
“他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算了?”
我抖得更厉害,心头周遭似乎生出了许多小刺,包裹着最柔软的部分,扎进了我的最里面。
以往小变态也是喜怒无常的,他嘴上说着打打杀杀,但真正动怒的时候并不多,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这个样子。
他才二十岁,当是好儿郎的年纪,可那双本该载满风月的眼眸里全写着沧桑。
他的心死了。
“问你话呢。”
小变态走近了,用自己微凉的手指,抚摸上了我苍白的脸颊。
他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是恨之入骨,“你觉得我有病吗?”
我摇头摇得很用力。
“我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我想告诉他,你在我眼里,是少爷,是主子,是二公子,是第四门唯一的主人。
也是我的天地。
可我知道,无论哪个答案其实都不对,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一如既往,小变态问我问题从来不需要答案。他轻轻叹息,阖上眼睛。
他没有再说话了。
彼时,我尚且不明白世上有一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也看着那张被水打湿的画,不知道该怎么办。
画上是他新制的武器,一把杀伤力极强的弩,他兴致勃勃地给起了名字,叫鹰弩,准备送给宗主当生辰礼物的。
他无非是想向自己的父亲证明,他将第四门交给他,他可以做得很好。
哪怕身残,但他依然会是令他骄傲的儿子,不比三公子差上分毫。
但如今,我悲哀地看着烂在水里的纸。
这礼物大抵这辈子都不会送出去了。
说实话,因为小变态那晚的失态,我对宗主有过那么一点点怨念。
也就一点点,真的。再多我就不敢了。
我又在小变态的院子里待了一阵子,转眼到了盛夏时节,我也不去摘石榴花了,成天研究着怎么做把更大更轻便能扇出更强劲的风的扇子。
原因无他,小变态怕热,而且夏天到了,他的伤口有时候会莫名其妙流脓水,身上要是不爽利,味道就有些难闻。
说是为他,其实也是为我自己。
然而就在我数着什么样的羽毛做起来比较好用的时候,小变态出事了。
确切地说,是小变态的外公家,也就是殷家出事了。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那天殷二爷为了找女人,趁着殷宗主不在偷跑去醉里寻欢了,女人找没找着我不知道,殷二爷的命差点去了半条倒是真的。
江南殷家的二爷向来耽于美色,但好色好到差点死在女人床上的,从江南到上京,从颍川到洛阳,天上地下大概只此一家。
殷二爷出了名,殷宗主的脸成了锅底,小变态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那几天过后,我看到他越来越认真地绘着鹰弩,时常熬到天明,眼底都熬出了红血丝。
我跟嬷嬷商量着,要做点什么东西给他补补。
在掀锅的时候,闵钰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他只留了一条手臂,空荡的左手袖子打了结,瞧着怪可怜的。
他一上来,就面无表情地冲我说:“你是不是有病?”
我差点呵呵了。
小变态问我他是不是有病,你问我我是不是有病。
我看你们都有病。
闵钰的脸色很不好,他瞥了锅子一眼,说:“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季家将来轮不到他做家主,你对他再好也熬不出头。”
我一愣,心里很不是滋味,闵钰这人说话嘴欠惯了,但这次我听着就格外不顺耳。
我跟他说:“你也是下人,居然敢在背地里妄议主子?”
闵钰冷着脸,突然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
“他很快就不是了。”
我拎着大汤勺,问他:“你什么意思?”
但他答非所问,“殷二爷死了。”
我又一愣。
殷二爷死了。
殷二爷是小变态的外公,除了殷大夫人,数他最疼小变态了。
完了,小变态一定很伤心。
闵钰说:“他之前请季门主去杀凶手,三公子拦着,季门主不愿意伤他,就作罢了。”
我问他:“凶手是谁?”
闵钰竟然认真想了想,“一个女人。”
停了好一会儿,又补充道:“漂亮的女人。”
能让闵钰这块木头说出漂亮两个字,那得是多漂亮啊。
完了完了完了。
绕来绕去,殷二爷还是死在了女人身上。
但这和小变态不当主子有什么关系啊?
闵钰大抵看出我的困惑,很贴心地为我答疑解惑:“那女人还杀了殷大夫人。”
“……”
我足足呆滞了快一柱香,才勉强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全天下最疼小变态的两个人都去了。
我大概也就半个月多没接近小变态,因为他此前一直在制作鹰弩,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连吃饭上药都是放门口,除了那些黑衣服打手,谁也进不去。
就半个月多,他的世界竟已天翻地覆。
但更天翻地覆的还在后面。
闵钰说:“二公子已经为他们报仇了,凶手被他用鹰弩击杀,跌落万丈悬崖,必死无疑。”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总感觉他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他薄唇轻启,慢慢地说道:“三公子也差点跟着去了。”
我大惊,“为什么?”
闵钰:“三公子和那漂亮女人是一对。”
我的苍……
“那漂亮女人可能是宗主的女儿。”
……天老爷呀!
我真是佩服极了闵钰讲故事的能力,重点抓得也太准了,看似什么都说了,却又留给人无限遐想的余地,堪称雾里看花一把好手。
但我不记得夫人和宗主还生了个女儿呀。
闵钰此时的贴心超乎想象,他说:“她应该是宗主和别的女人的私生女。”
“……”
“宗主大怒,已经把二公子关到了地牢,夫人受了大刺激,刚刚送回殷家了。”
我丢下汤勺,大步往外面走去,在经过闵钰身边的时候被他一把拉住。
“你要去干什么?”
我张嘴,“我要去……”
但接下来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是啊,我要去干嘛呢,我能去干嘛呢?我只是个小丫鬟罢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闵钰别过头,他站在我面前,身影这么高大,半张脸掩盖在袅袅白烟后,看不真切。
他说:“别去了,孟里,第四门没有了,二公子也没有了。”
我的嘴唇动了动,可真的不知道说点什么。
闵钰的面色这样沉冷,嬷嬷也早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望着我,慢慢地把话说完:“孟里,我要走了,以后也不回来了。”
我怔怔地点点头,许是被冲击地太强烈了,对离别的感触都没那么深。
闵钰抬起眼睛,神情不太好,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血色,即便背后是暖阳万丈,也显得愈发苍凉落寞。
他说:“我以前很羡慕他,有个你对他这么好,从没人这样对我过,所以我那时很想你也对我这么好,可后来……”
他顿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阳光照进来,他逆着光亮,面容看不清楚,只听见嗓音沙哑,哑得不成调子。
后来什么呢?
我没问,也不太想问。
万般道不尽,化作黄金色,我读书不多,但有句话觉得深以为然,便是切莫深究,因为有很多东西是深究不起的。
闵钰最后看了我一眼,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庞是如此熟悉,眼里似乎有着渴望,也有着恍惚的无措。
他指了指自己的断臂,对我说:“我这条手臂,就是他砍的,阿昌也是他杀的。他杀了很多人,孟里,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趁早死心吧,像他那样的人谁也救不了。”
“我……”
我昏昏沉沉的,嗫嚅着,无法应答。
闵钰朝我笑了笑,终是转身离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阳光下,一路都不曾回头。
偌大的厨房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茫然地站着,外头阳光那么好,好得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我知道闵钰不会骗我。
我忽然有点难过——一瞬间想到了小变态,竟觉得他可怜又可悲。
补品还在锅里,咕咚咕咚往外冒泡,要吃他的人却已经被丢进了地牢,死生不明。
我扭头看了锅里一眼,刹那间湿润的感觉从眼眶流出。
我想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月夜,在大公子的墓碑前,他摸着那上头的字,在最后一个字上停留,对我说:“我好像是全天下最多余的那一个……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为我哭。”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懂了。
他摸着墓碑的最后一个字,因为他和大公子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
他那时在想的,或许便是自己的墓碑长得什么样。
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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