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生得格外好看,这么与他对视的时候,眼神和微微往下压的眉都成了一种武器。
这人,跟别人对弈的时候最讲究一个棋品,到了他这里,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没赢时,不准说话,要赢了,手里的棋还不能下。
秦冬霖眉心微抬,指间碾着的白子简直明晃晃的亮眼,他抬眼,望着已经趴在桌子上的人,仿佛无声在问:落子无悔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世界树树灵唉声叹气地穿过结界,行至木屋台阶上时,见宋湫十含糊着说了句什么,秦冬霖眉眼稍弯,清瘦修长的手指将半空中落着的棋子一颗颗捡着丢回到棋盘里。
这对夫妻,早察觉出他的气息,视若无睹的本事却一个比一个厉害。
树灵也不指望有人会给它搬来张凳子或是沏上杯热茶,它手指稍动,屁股底下便蓦的出现了一把带着藤叶的木凳,它在两人不耐烦的目光中稳稳坐下。
“你说的那两个人,都上了帝陵。”树林再怎么没有自知之明,也知自己有多不受待见,因此决定长话短说:“那个叫宋昀诃的,是你现下这具身体的兄长吧?”它看向宋湫十,没等她点头,便又接着道:“这几日,我抽调了四洲世家门派关系图,也在帝陵中着重考验了他。”
“他是主城少君,天赋确实不低,血脉也纯正,因为生下来就身负重任,被你父亲当成储君培养,于政见上,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当着宋湫十的面,树灵先是将宋昀诃夸了一边,而后才道:“可他性情温和,为人为友,为兄为子确实不错,任一城之主也绰绰有余,可当中州君王,更需要一种锋利。他太温和,镇不住场面,心肠也软,该大刀阔斧下狠手整顿的时候反而会再三犹豫。”
这就是不合适的意思。
说了这么一长段话,世界树树灵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起骆瀛。
“那个小子我挺中意,说实话,他的天赋确实难得,只稍逊于当年的你。”它说着,看向秦冬霖,“更难得的是,比起宋昀诃,他身上有一股狠劲,不会轻易被小事牵绊住手脚。”
“我原本还挺看好他的。”说到这里,树灵几乎是长叹一口气。
因为还挺满意,树灵便也认了几分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几个场景给他,算是考验。
前面都还好好的,自从那个圆圆婴儿脸的女子出现后,便彻底乱了套。中州覆灭在即,她一句怕,骆瀛什么也不顾,冷眼看生死,那是一种真真正正的冷漠,骨子里少有的仅剩的情绪全给了一个人,外面山河崩碎,愁云惨淡,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树灵看到这里,几乎目瞪口呆,而后便开始不受控制怀念起秦侑回来。
那才是块天生的君王料。
天赋高,战力巅峰,首先从实力上就能说服所有人,其次,他既不盲目武断,也不优柔寡断,该出手时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魄力十足,却又不是滥杀无辜,不将生命放在眼里的人。
从前繁盛的中州,便是他交的完美答卷。
珠玉在前,世界树确实看不上两个各有不足的年轻后辈。
所以即使知道眼前两人都很不想见到自己,世界树树灵还是腆着张老脸凑上来了。
饶是湫十早就猜想到了这个结果,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沉默了半晌,而后慢慢将鬓边碎发挽到耳后,问:“就不考虑别人了?”
世界树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诚然,这世上好苗子千千万,合适的君主人选,自然不止秦冬霖一人,可那无疑需要大量的时间,而且世界树有顾虑。
一个昏聩的君王,能熬死整片中州,也能熬死世界树。
湫十看它这样的神情,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将手心里藏着的那颗黑子“啪”的一声摁在桌面上,拧着两条柳叶似的细眉,道:“烦死了。”
而后起身,推开椅子,噔噔噔的就下楼了。
脾气大得很。
世界树不禁尴尬地用手掌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咳了一声,挪了下位置,这才看向秦冬霖,道:“当日你提的条件,我都应了。世界树新树长成,在中州彻底苏醒后,会逐渐开始吞并四洲根系,届时,你既是流岐山主君,亦是中州君主,两边都好说话。”
秦冬霖目光落到小楼下那道曼妙的背影上,随着她潜入小道,被林荫遮蔽,这才漫不经心收回了视线,脊背往后靠了靠,问:“承载天命,什么时候最合适?”
树灵眼前一亮:“我算过了,在五日后。帝陵关闭,整个秘境的禁制力量会削弱一成不止,你如今修为不够,可有秦侑回的剑道,我跟天道说些好话,让它放些水……”
说到这,它停了一下,一张老脸颤了颤:“当年你走过天道,应当明白那条道路有多难走。”
当年已经破碎境大圆满的秦侑回走完天道下来,全身都淌着血,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下来后立刻闭关,半年后才出关,正式入主朝圣殿。
简单来说,没有生命危险,但受些皮肉苦在所难免。
秦冬霖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抽开凳椅,起身,如水的墨发垂落,逶迤到腰际,似画卷上最浓墨重彩,惊心动魄的一笔。
见状,世界树树灵松了一口气,随后,它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前几步,有些迟疑地道:“对了,星冕体内的血虫力量被世界树吸得差不多了,彻底消散估计就这一段时间的事,在此之前,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冬霖落在木质梯层上的脚步微不可见顿了下,他站在原地,不再往下,整个人沉在落日金灿灿的光亮中,眼前却被房梁的侧影笼出了一层绰绰阴影,明灭不定,危险莫名。
树灵不是人,也不懂人心的曲折回环,它身上背负了太多生灵的感情,爱恨痴嗔,喜怒哀乐,太多的情绪糅杂着,便都没了本来的意味,变得不伦不类,非僧非俗。
所以它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恨到了骨子里,想想便让自己膈应的存在,在生死弥留之际,秦冬霖这样的人还是会为之驻足,在见与不见之间摇摆不定。
“什么时候?”良久,秦冬霖问。
树灵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似的,它没有迟疑地接:“在你入天道之前。你什么时候决定要见了,点燃线香唤我出来就是。”
“其实这样也好,去了你一重心魔,走天道的时候也能顺利些。”
说完,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树灵宽袖一摆,在半空中散去了身形。
湫十在世界树树灵那受了气,懒得留下来听他们接着商量后面的事宜,干脆跑去几里之外的小山边找皎皎和淞远说话。
皎皎司霜雪,是生在寒冬腊月里的精灵,阳光普照,晴朗无云的天气,她在木屋里待不住,便干脆到凉快的山洞里居住。
湫十去的时候,恰好淞远不在。
皎皎开心坏了,她拉着湫十在才挖出来的巨大凉台上坐下,又给身下铺了层柔软的缎子,手里一下一下地摇着罗扇,被一阵一阵的山风吹得舒服地叹了口气。
“原来阿兄先前是真存了不做君主的心思。”皎皎有些吃惊,将手里的扇子凑着往湫十面前扇了扇,道:“他必定是怕了。”
“怕?”湫十好笑地捉了她纤细的手腕,问:“你见你阿兄怕过什么?”
“你不懂他们剑修,别看一个个要么冰冰冷冷,要么清朗儒雅,其实骨子里倔得很,十分有脾气性格。”皎皎说得煞有其事:“听阿远说,越是修为高强的剑修,道心便越坚固,到了那个阶段,他们十分明白执剑是为什么,一般不会再有大的情绪起伏波动。”
“还有极少数例外,在内心受到巨大刺激或冲撞后,会滋生出心魔,执念一日不消,心魔便长此以往盘踞壮大,直至最后,修剑者堕魔,此生不会再握剑。”
说到这,皎皎举着青罗扇,极轻地碰了下湫十的手腕,似提醒般地道:“阿嫂,阿兄曾有一世堕了魔。”
“你说他怕什么?”
湫十顿时愣了一下。
她噌的一下坐直了身体,颇为严肃地问:“你怎知他入了魔?”
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有真有假,星冕的手段不光明,无法彻底辨别,湫十后来再也没有看到类似的情境,便渐渐将那些不太好的记忆淡忘了。
皎皎现在一提,她顿时清醒了。
皎皎一看她满脸茫然不知的样子,举着扇子的手肘顿时麻了,到了喉咙口的话话收也不是,说也不是,左顾右盼,一副心虚的样子。
她飞快矢口否认:“阿嫂,这样暖融融的天气,熏得我总打盹,说的都是不经脑子的话,你别当真。”
湫十手指微微一使劲,就将她捏在掌心中遮在脸前的扇子取了下来,她看着皎皎那张花容失色的脸,眉头皱着,一言不发。
此情此景,四目相对,皎皎仿佛听见她说:你我相识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
“阿嫂,你别这样看着我。”半晌,皎皎泄气般地理了理半裙上压出的细微褶皱,又用手掌抵着额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气一热,我就不长记性,老是忘事。”
“快说。”湫十催促般地捏了捏她冰冰凉凉的手腕,道。
“是阿远说的。”皎皎唇往下压了压:“他执掌通云镜,最清楚这些,那日我随口一问,他就说了几句给我听。”
“他还说了什么,你完完整整跟我说。”湫十背抵着山洞内磨得光滑的墙面,声音荡出低低的长长的回音。
皎皎唉声叹气半晌,拗不过她,曲着膝,慢慢说起来:“阿兄的神识曾与天道和世界树相连,他走的是无双剑道,几乎已经走到了这条路的最极致最巅峰,绞杀一切邪魔秽气。当年,阿嫂跟程翌陷入轮回,情缘被树灵绑定,因而才见一面,便跟他走了。”
“阿嫂一走,阿兄的剑道进步飞速,可同时,剑走偏锋,心魔丛生。”
“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阿远也不能透露太多。只知最后,阿兄入主魔界,此生再没有碰过婆娑剑。”
“魔气最生污秽,功法邪门,修行也快,有损人和,相应的,天道会对他们有所压制,可阿兄的神识曾与天道相融,天道并不会压制他。”
“为了不让魔族纵横四洲,世界树只得联合婆娑,淞远两人强行回溯时空,才有了如今一切回归正轨的第三世。”
湫十愣怔片刻,觉得她说的每个字都清晰极了,可连在一起,那些字眼全是模糊的,破碎的,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晃动。她重重地咬了下唇,问:“通云镜还能开吗?”
皎皎摇了下头:“前不久才开了一次,短时间内无法再启动。”
“阿嫂,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往外说,阿远知道了要生气的。”皎皎有些紧张地嘱咐,顿了顿,又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不想让阿兄承载天命。”
湫十垂着眼,指尖在罗裙的缎面上摩挲了几下,声音莫名有些低:“这件事,他自己不知道,是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毋庸置疑。
皎皎点头,想了想,又说:“不过走天道的过程中,可能会想起来。”
“我去走。”湫十说着,站起来静了片刻,在皎皎大惊失色的神情中朝山洞外走去。
但最终,湫十也没去成。
她若无其事,面色如故回小木屋的时候,天空中还很热闹,而这种热闹到了木屋的结界边,便被自动阻隔了似的,渐渐的弥散开了。
秦冬霖长身玉立,站在那丛被前几日的雨水浇灌得青翠欲滴的芭蕉丛边,如画中携无边风月走出的人,浑身都透着一股仙气。
湫十倚在窗台边,看了好半晌。
“过来。”秦冬霖朝她伸出手掌。
湫十回神,三步两步走上去,手掌才落到他的掌心里,尚未被拢住,便“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打了他一下,发完之后,那几根青葱一样水嫩的指尖以一种飞快的速度缩了回去。
这脾气,闹得上天了都。
秦冬霖眉头微抬,也不说话,但那副神情,那种姿态,无一不在无声发问:都出去玩了一圈,还这样大的火气?
湫十是风风雨雨的性子,在他跟前,从不藏着掖着,她要什么,想得到什么,并不拐弯抹角的迂回试探。
她盯着秦冬霖落着斑驳光影的肩头看了看,又伸手拽了拽狭长宽大的芭蕉叶尖,喊了他一声,音量不大,但足够他听见。
秦冬霖胸膛颤了颤,慢条斯理地应她。
“我想当君主。”
五个字,一句话,饶是在回来的路上练了无数遍,出口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然的磕绊。
秦冬霖侧首,他看着用脚尖去将地上小石头踢得骨碌碌转的宋湫十,她骨架纤细,本就显得玲珑,落到地上的细影更是小小的一团。
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只玩心正盛,天天心静不下来的小妖怪。
这样的状态,跟他说想当君主。
“理由。”秦冬霖言简意赅开口,只吐出了两个字。
“这要什么理由,主城公主当久了,想换女君试试,不行吗?”她肩头耸了两下,眼里全是亮晶晶的碎光,末了,还要强撑着虚张声势,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又不比你差。”
秦冬霖默然不语,眼神仿佛能将她整个人看透。
湫十懒洋洋地朝他勾了勾手指,跟逗那只叫“小二”的蠢虎似的,嗓音清脆,甜滋滋地嚷着:“你弯腰。”
秦冬霖与她对视半晌,想起此前小妖怪那声“郎君”,这挺得笔直的腰,再怎么刚正不阿,也不知不觉地弯了小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