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顾怀喻这天一直候场到下午四点,戏还没开始。
黄昏的阳光从窗户里筛进来,照亮他领子上的银色绣纹,秦淮插着腰站着,满脸的烦躁。
联系人拿着电话走过来“导演,小张来不了了,怎么办”
秦淮瞥了一眼电话,伸手把棒球帽扭了个向,冷笑一声“怎么办凉拌。一寸光阴一寸金,让她另谋高就吧。”他皱着眉哗啦哗啦地翻时间表,看看哪一场能顶上来的。
离宫剧组资金有限,很缺演员。好几次需要群演的时候,都让工作人员带着自己的亲戚朋友客串。配角都是找刚毕业的小演员,小演员一份简历投多个剧组,等待出演的过程中难免出现状况。
“就一句词,要不谁能凑合演一下小艾”
小艾就是原作里与怀莲有感情线的那个宫女,一版剧本里,她差点成了主角;可惜到了最终版本,变成了只剩一句词儿的过客。
在工作人员眼里,群演和这种小配角的区别不大,都是只有一两个镜头,当初秦淮挑专业演员演一个宫女就挺奇怪,难怪小演员心里不乐意。
“凑合不了。”秦淮毫不犹豫地否决。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条鱼”小心翼翼地说“我当时写这人,就是为了狗血三角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要不然这条线不要了”
秦淮严肃地瞥她一眼“不行。”
在秦淮心里,配角和群演不是以镜头多少划分的。哪怕只有一句词,配角就是配角。
一直默然坐着的顾怀喻忽然开口“让我经纪人试试。”
因为秦淮才发了火,四周静悄悄的,这轻轻的一句话格外清晰。很久没听过顾怀喻说台词以外的话,大伙儿安静地反应了一两秒,在脑海里对上了苏倾的脸,骤然沸腾起来。
好主意啊。
副导演长得恁歪瓜裂枣都客串了一个侍卫,让苏倾演个宫女能不合适那几个镜头,还浪费她这张脸了。
秦淮冷静得多,沉思片刻,闭上眼睛滤掉了一切外部条件,想到的是苏倾拍人偶娃娃时看镜头的眼神。
“行。”
宫女的衣服形制仿唐仕女图,驼色印碎花上儒,纯色两片式齐胸襦裙,泡起来,看不出什么腰身。
但布料没有用时下大热的雪纺一类,而是用垂感很好的仿真丝,在浓墨重彩的诡丽宫殿中,宫女们是渗入的一片山水田园。
造型师给苏倾梳个双丫髻,露出修长的脖颈。苏倾把脖子上的蓝色圆环摘下来锁好,浅色碎花包裹着雪白的皮肤,像高级包装下凝固的牛乳。
裙头上方露出一点惹人遐思的沟壑,苏倾觉得衣服快要掉下来了,手指捏着裙头悄悄往上拉了拉。
化妆师跟她脸贴着脸上眼妆,口罩上眼睛弯弯的“呀,你皮肤真好,给你化个漂亮的。”
苏倾不敢睁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辛苦你了。”
工作人员把一切准备妥当,苏倾小心地走到布景里,道具是一只小砂锅,她端着砂锅的两个把手,手心冒汗。
大家聚集在外面看热闹,秦淮拿着剧本跟在她后面“你从外面走进来,问他殿下,放在哪里,他说依你,等他说完你走过去,给他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柜子地下取两只碗摆好,弯腰从刚才那个门退下去就可以。整个过程你低头,不要看他。”
苏倾点了一下头,抬起那双乌黑的认真的眼睛“导演,砂锅里装的是什么”
秦淮愣了一下“是药。”
苏倾垂眼看着砂锅把手“那要趁热的,得拿两块布垫着。”
秦淮一拍脑门“快快,道具组。”
棉布放在了桌子上,顾怀喻走到苏倾身边,掀开砂锅盖,把手上的矿泉水扭开倒了多半锅。
“试试看端得动么。”
苏倾双手端起来,手臂比刚才又绷紧些“还可以。”
她抬眼,化妆师替她上了浅粉色眼妆,在漂亮的眼尾处着一点嫣红颜色,使得双眼睛美艳无双,像一张瑰丽的画。
顾怀喻看了看她“过来点。”
苏倾靠过去,顾怀喻拿纸巾沾了点水,低头给她把眼妆擦掉了。
化妆师在底下跳脚“顾老师”
顾怀喻置若罔闻,秦淮笑骂“该擦,化太浓了,又不是妖妃。”
“扯淡我给别的宫女也这样化的。”
“好好,我不懂你们女孩化妆。“秦淮扬声,正色,“抓紧时间准备好,开拍了。”
怀莲初次见小艾,是在猎场的溪边,小艾十四岁,一个人坐在石头边挽起裙摆,一双雪白的脚丫浸在水里,踢着水花玩儿。
他从林中策马而过,无数高耸的细水杉变成黑色的格栅,将这个亮的发光的画面切成无数帧,飞快地掠过。
怀莲调转马头回来,在她背后无声地看。女孩的脚,怎么能这么白。
小艾是无数宫女中普通的一个。但因为这次秘密的偶遇,无数普通的宫女里,有一个不再普通。
小艾温柔,天真,如果仔细观察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怀着秘密的情愫陪着她长大,很容易在心里留下一道刻痕。
怀莲当时没说,也就永不能说。小艾二十四岁,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让离宫主人远远调离。
今天阴差阳错,她来当值,细细的胳膊吃力地端着砂锅,迈入怀莲的寝宫。
秦淮没有跟苏倾说太多,她没有经验,只能先试一试镜头,有问题他再指出。
他盯着监视器,竟然意外地发现,这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异常和谐。怀莲坐在塌上,小艾低眉顺目,两人没有对视,却仿佛有暗流涌动。
他背后的人似乎也感觉到这一点,四周慢慢安静下来。
“殿下,放在哪里”
苏倾不怯镜头,一双眼低着,密密的睫毛垂下,声音柔柔的,语气恭敬。
怀莲不应声,好半天才说“随便。”
顾怀喻改词了。
跟那句“依你”比起来,这句“随便”干干的,带着冷淡的刺,一点儿可能的暧昧都被掐灭。
秦淮并没有喊停,似乎在沉思。
小艾安静地走进来,随和地把砂锅放在桌上,蹲下从柜子里取出了碗,浅色碎花衣衫下脖颈白而修长,是平凡人家田园之乐,温婉妻子,贤淑母亲。
怀莲默然望着她的背影,那道目光代替他从背后拥抱她,含着被碾碎的憧憬和希冀。
小艾起身从他面前擦肩而过,因为他一直不作声,侧头瞧了他一眼,带着无声的担忧。
秦淮拧眉,苏倾怎么也把导演的嘱咐忘了。
跟他一起看监视器的人都很好奇。怀莲在女皇面前的温柔魅力已无懈可击,与小艾对视时,会露出什么样深重的爱意
“大胆。”怀莲启唇,惊碎了所有人的猜测,他轻轻别过脸,冷淡地避过了她的目光。
小艾急忙一福,躬身退下。她走了。
怀莲的脸朝着窗子,眼底空荡荡的,窗棂交叉的黑色影子是一座十字架,困在他苍白的脸上。
原来,强权之下,他是一朵堕落绽开的妖花。
真爱面前,他是一颗又涩又硬的青果儿,敲不开,碾不碎,埋入土底也不会发芽,此生此世无人可知。
演员们的住房是小镇的配套酒店,单间的民宿,每两间共用一个阳台。顾怀喻与苏倾的阳台就是同一个。
秦淮站在苏倾的阳台上抽烟,忽然注意到阳台上摆了几个小木盒,苏倾装了点土,里面发着细细嫩嫩的绿豆芽。
他把那眼熟的小盒子扭过来看,果然见到上面烫金的标志,是顾怀喻常抽的空烟盒。
苏倾从屋里给他取了盒水果,出来就看见秦淮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喃喃自语“资本主义呀。”
苏倾把水果摞在窗台上,也看着那烟盒“你想要吗我去帮你拿几盒。”
“几盒”秦淮把她扯回来“你等会儿。”
“我问你呀。”他真有点儿好奇了,“顾怀喻平时买烟走公还是走私呀”
苏倾好像没太听懂,老实地说“不知道。”
秦淮点点装火龙果的塑料盒“这个呢”
苏倾拿塑料袋把盒子仔细装好“拿我自己的工资买的。”
“他给你开多少工资”
苏倾说了数,秦淮揉了揉脸,倚着阳台栏杆看了她好半天“你们工作室有会计没”
苏倾看着他,摇摇头。
秦淮觉得顾怀喻的工作室简直一个谜,苏倾像一张白纸,也够令人震惊的。
他换了个问法“平时是你管账还是他管账”
苏倾让他问的也有些不安了,因为她没管过帐“应该是他。”
“你们这个工作室总共就你们两个人,他是老板,你是员工”
“然后你除了接洽,房租水电服装,一切跟钱沾边儿的你压根儿都没管过,要钱了都是顾怀喻给出,对不对”
苏倾怔了一下,点点头。
秦淮踩灭烟屁股,揣着兜自顾自笑了一阵,笑得挺开心。
苏倾骤然想到缪云同她说过的话,他说“顾怀喻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她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有很多处说不通。
只是她吃了不解世情的亏,反应太迟钝了。
“你笑什么”
秦淮把水果提起来,还在怪笑“我怎么觉得你们这个模式,怎么说呢,有点儿不像个工作室。”
苏倾犹豫了一下,追问一句“那像什么”
秦淮看着她笑,小虎牙尖尖的“像大老板包养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