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季霄跟随秦人队伍来到秦国。
作为家中庶长子,他在楚国时候其实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只是,家族的主要事务,也跟他没啥关系。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没有继承家业的资格的。
因为他的母亲并不是父亲的正妻,而只是一个购置来的妾。
尽管才能上不弱于人,但没有资格就是没有资格,这是一出生就定下来了的事情。
这是天命!
他能够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命运。
没有继承家业的资格,那么往后就是被施舍一点小产业,根据地名、产业改氏,之后娶一个与自己身家差似的淑女,生下儿女,往后看着属于自己的家族一点一点沦落进入庶人的行列里。
君子之贵,其遗泽,区区五世之后,也会落入尘泥之中,何况他呢?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这已经是不错的人生了。
季霄面对着这一切,不是没有迷惘和挣扎,但怎么挣扎呢?
无处下手。
他的学识只能为他谋取到多一些的家族恩赐,却不能为他谋取到他所不能拥有的家业的掌控资格。
他的相貌的确为他争取到了屈氏的一位淑女的欢心。
但区区几夕欢好,对方便变幻心思,去寻别的美男。
留给他的,也只有一些嘲笑。
挣扎着,听到了秦王好用大家庶子的传闻,季霄本来一笑了之。
但后面眼见着一些人以拙劣的谎言便能够骗取到秦人的钱财,并且以此作为笑料嘲笑秦人愚蠢时候,季霄的心中便不住悸动。
求贤如此,那么有能者去到秦国,又该是能得多少利益呢?
能否一飞冲天?
能否……跨过嫡庶之壑?
一切都是未知数。
秦人也说不分明,只是说考过了便能主政一方,考不过也有重金当作川资,帮助还乡。
这么说,季霄便心动了。
他于是便跟着秦人回返秦国。
离开时,他是记得楚人们的嘲笑的。
区区庶子,下贱之人,去了秦国,跟愚钝的蠢人为伍,能够混出什么名堂来?
季霄记得那些嘲笑自己的人。
来到秦国之后,他们这些别国的贤才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委以重任。
反而是,被排定了要进行一次考核,还要记背一些秦国的法律条文。
季霄问了问,秦国这次从两国招揽了四百多人,并不都是贵家庶子,有相当一部分,是商贾家里的子嗣,有了一些才学,为谋求一个身份而来。
一些人,季霄尝试接触,两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尤其是那群学小说家的,整天介谈什么我写书中百态,焉知我身历之百态,不是神人书写得来之类的屁话。
季霄可是亲眼见到秦人把太一神的神像吊起来打屁股的。
他自己看去,有一些心惊胆战,但秦人,自白发老叟到垂髫小儿,似乎都愿意在试胆时候和心情不好时候抽上两鞭。
他闻询这事情的时候,因着给了两个小儿他们没见过的糖果,那两个小儿还热情地将鞭子递给他,想请他一块儿来抽打两下。
季霄连忙拒绝。
他说自己是士人,士人不动不义之武。
两个小儿遗憾地继续抽打,每一鞭都像是抽在季霄心头。
楚地信仰太一神为天帝。
但就算是比太一神更高位的女娲神都吊在路口挨打,太一又哪里能得到什么礼遇呢?
为着信仰的事情,两天之间,有三十几人离开。
秦人规规矩矩地给了他们每人十斤黄金的川资,送他们离开。
这种财大气粗的行为令留下来的人都精神一振。
王十一年正月,季霄等人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考试。
考试内容很简单,以秦国文字写来的考卷上看不到对于微言大义的探求,也没有讲求国家之别,政治路线的区分。
就是很简单的处理具体事务。
问:甲门前树石狮,碍乙观感,乙遂立石神,与之较,两人矛盾如何调解?
问:甲家中小儿道中遗矢,乙途经时指责,甲与之对骂,最终互殴,终至于两家群斗,如何处理。
问……
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考教的东西不多,也就是对于秦国文字和秦国法律的熟识程度而已。
季霄一个个填了去。
这第一场考试,大家都很有信心。
之后是典仪考试。
主政一方者,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主持地方上的各种典仪。
包括但不限于征兵典仪、春祭典仪、祈雨典仪、年祭典仪。
这一关考试是很邪门的。
春祭典仪、祈雨典仪、年祭典仪大家都能够理解。
但征兵典仪是什么典仪?
叫人摸不着头脑。
季霄在楚国时候经历过一些典仪,照着那些典仪,写了四份文章,对应四个被考官列出来的四个典仪。
一同考试的考生们大都也是这样的做法。
典仪嘛,祭文是必不可少的。
写完四篇文章,晚饭出去散步时候,季霄又看见一群小孩子拿着树枝在殴打太一神。
他眉心一跳,总感觉有些不对。
于是又去问这群小孩子关于秦国的典仪的情况。
小孩子们哪里懂这些东西。
季霄的问题他们是回答不上来的。
领头的吃过季霄糖果的两个小孩子有些羞愧地说道:“我们是不知道什么典仪啦,农会里也没有办过什么典仪,我们在大旱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吃过饭,吃完饭大人们喊着口号就去打井挖水,去开河道了,也没听说过什么典仪之类的。”
“征兵也没有听过什么典仪耶,我们,嗯,好像就是没有什么典仪,不过农会里自愿服兵役的都会受到表彰!我大兄应兵役时候,母亲就收了很多礼物。”
季霄看了看已经差不多被打坏了的太一神,问道:“那这个神像……”
“那个啊,打坏了都有人换的,这个不用担心,你要试试吗?”
说着,又热情地将手里的鞭子递了过来。
季霄想伸手。
手才堪堪伸出去,身体就没来由感受到一股寒气。
于是手也忍不住有些抖。
太一神……
季霄有些口渴,咽了一口唾沫,又低头看着小孩子手里的鞭子。
“还是算了。”季霄揉了揉小孩子油乎乎的头发。
一摸一手油。
“祂并没有得罪我,我就不打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