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爷出门在外前呼后拥,阵仗本就不小,他这出去转了一圈,又多带回来六个人,更是声势浩大。
这么一群人堵在门口,府里的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不多一会儿就有一个身形不高却格外精干的中年人出了来,他冲着打头儿的徐少爷行了一个挑不出错处的恭敬礼节,但是口中的话却没有那么客气了。
“老爷孝期未过,起码这些时日,还请少爷收敛着些。”
大概对于纨绔而言,天大的事越不过一个面子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大门口被闹了个没脸,这徐少爷一张脸涨得通红,立刻就大声嚷嚷了起来,“滕鸿远,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我徐家养的一条狗!那老东西现在人都入了土了,我才是你的主子!!”
看身后跟着的人就知,这中年人在徐府估摸着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会儿被这纨绔少爷指着脸喝骂,他却也神色不变,仍旧是恭敬的低着头。
“您突然离府没了音讯,夫人她十分担忧,让您回来之后立刻去见他。”
而与那恭顺的动作截然相反,中年人语气冷淡地说完这句话,便干脆无视了这正在狂吠的少爷,锐利的视线落到少爷身后的仆役身上,正待呵斥,但是却更先一步注意到了这几位被徐少爷带回来的“客人”。
瞥见云晦明一行身上的打扮,滕鸿远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左手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但这点微小波动很快就被他压下去。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几人行了一个郑重大礼,“仙人恕罪,我家少爷不懂事,冒犯了诸位仙长,求仙长饶少爷一命。”
那正在喝骂的少爷也被他这反应惹得一愣,回过神来又磕巴起来,“仙、仙……仙长?!”
各大门派在外历练的弟子其实并不难认,但是这显然不在纨绔少爷的知识范围以内,这会儿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大消息砸晕,不只是少爷,就连身后那几个狗腿子都哆哆嗦嗦地跪下,带着哭腔恳请仙人饶命,也不知是哪位人才带的头,一时之间“啪啪啪”的自打耳光声音响彻了徐府门口。
第一次见这种阵仗的几个年轻人:?!
……
…………
总之一番闹剧之后,一行人、连带着现在“身份不明”的燕处都被徐家奉为坐上宾,若是以往,燕处这会儿可不会客气,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才有力气闹事……不、干正事。
但奈何这次……
感受着那近在咫尺、霜雪凝结的气息,一人一狐都老老实实坐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配上他现在这一身装扮,简直像是个再规矩不过的大家闺秀,惹得楚路都有点怀疑自己最开始的判断。
而那边,这位滕管事听到他们的来意,也利索地跟几人说了徐老爷的死状。
不像福悦客栈的小二说的那样奇幻,但也确实是极惨烈的情况,开膛破肚、四肢俱被斩下。
本来看着被主人用来待客的点心实在好看,千寻玉小女儿心性打量了半天,到底忍不住咬了一口,还没有咽下去,就听见滕管事那过于写实的叙述,一时之间要吐不吐,脸色难看的很,荀鸣忙递了杯茶水过去。
注意到这个之后,滕管事连忙住了嘴、满脸歉意,“这位仙子、实在对不住……”
千寻玉仰头将荀鸣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总算把噎的那口吞了下去,倒是飒爽地一摆手,“不妨事,是我的问题,您接着说……”
她到底是个修行之人,虽是被境主娘保护得比常人好些,但也不是没见过血。刚才那下真是赶巧了,她咬着点心的时候,那位管事正说到徐老爷尸身上的肠子是怎么被拖出来的?
——呕。
不行,想想又要吐了。
……
滕管事口中的惨状让几个少年人脸色都有点难看起来,楚路倒仍是神色不动地坐在最上首,而燕处则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这位管事,唇角动了动、露出个似笑的弧度,但是在对方似有所觉、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他却已经收回目光。
滕管事:“府上虽是怀疑是有妖所为,但……”
他苦笑了一声,虽未明说,但众人也知他未尽之言。
虽然各大门派弟子都有入世之人在外行走,但比之四处肆虐的妖来、到底还是人手不足。
倘若这地方恰巧位于门派周围、自有附近山门照拂,再如京城、州府那样的大城池,也会有七派弟子专门派人去驻守……但是如果两者都不是,那就只能听天由命,或是求神拜佛、祈祷有路过修者……
津宁镇恰巧就是最后一种。
“府上后来请附近庙里的高僧做了几场法事,只是……”他长叹了口气,面色发苦,“老爷虽然去了,但这府里的生意还是要做的……不然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嚼用,还不等那妖再来、恐怕就得生生饿死了……”
所以才瞒下了徐老爷的死状,对外只称病逝。
满屋沉寂中,却忽听得一道低低的轻笑。
燕处一个没忍住、一下子吸引了众人视线,“众人”里面还包括一个他师兄(重读),他立时一僵。
但是燕处是谁,他只停顿了一下,就掠过坐在最上首的楚路,若无其事的一个个回视回去,态度之自然,好像刚才那道声音只是他们的幻听。
总之,云晦明那一行就露出点自我怀疑的神色。
倒是滕管事皱紧了眉,问:“这位夫人,缘何发笑?”
燕处眼底露出点“竟然没糊弄过去”的可惜神色,但是那接下来漫不经心把玩杯盏的动作却实在看不出他有多可惜。
好似被戳穿,反倒无所谓了。
他声音中带着些戏谑的笑,“徐老爷死得不是挺好的吗?大快人心。”
身旁的“男童”忍不住仰头看了他一眼。
黑狐还以为燕处会再负隅顽抗一阵儿,没想到这么快就破罐子破摔了。
燕处没理它。
反倒是整间屋子都因为他方才的话气氛一滞。
云晦明等人露出些僵硬尴尬的神色,虽然早先就猜到这位徐老爷的风评可能不怎么好,但是就这么直接在人家家里说出来,真的没事吗?
……而且按照各大派约定俗成的规矩,修行之人只是斩杀作恶妖物,并不参与凡人争斗。
不过到底只是“约定俗成”,真要遇到人渣败类,就比方说先前在街上遇到徐家少爷想要强抢女子的事儿,他们也不会放任不管就是……杀人倒不至于,扭送报官还是要做的。
再说徐老爷这事,他们虽然有所猜测,但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听到什么切实的流言蜚语。
按照他们一贯的作风,除非事情和妖有关,否则是不会主动插手这些的。
……
不过,燕处的这话出,那位滕管事观察了他一阵儿,神色反倒松了松,“夫人可是和我家老爷有旧怨在身?”
燕处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你猜。”
云晦明等:“……”
这种时候说这话,听起来、实在怪欠的慌……
相反,那位滕管事却像是确认了什么,叹道:“身死债消,夫人……还是想开些吧。”
云晦明等人并没有在徐府察觉妖气,但是这个津宁镇实在古怪得很,他们一行追的那只狸妖也是一头扎进这个镇子里就被抹消了踪迹,是以他们也不敢断言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与妖无关,只提出想在府中再查探一下。
那位滕管事相当好说话,立刻就带着他们在府邸里转了起来。
虽然只是个镇子上的富户,但是徐家的府邸实在是过于宽阔精巧了,走在园子里,只觉这儿处处都有巧思、步步都有惊喜,一看就是能工巧匠、真金白银的才能建出来的景致,就算这会儿四处挂着白布,都不影响人观赏。
燕处悠哉悠哉地跟着人身后逛着,心底却有那么点后悔——
早知道兜不住就不装了,说不定还能趁机多讹几坛子好酒,徐家这么不差钱儿,想必酒窖里的贮藏比他一开始想的还丰厚得多。
不过前面的云晦明几人却没有那么悠闲的游园心态了,不管是徐老爷身亡的□□、还是他住的院子、甚至对方常去的姨娘院落,他们都被带着走了一遍,结果却一无所获。
但是又是这么断定不是妖所为,又担心有哪里疏漏。
倘若他们离开之后,又有妖趁势作乱,那便是他们的过错了。
想到这里,云晦明不由求助看向对着荷叶残败的池塘若有所思的楚路,“江前辈,晚辈等人并未在府中发现有妖的踪迹……但又觉得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对上楚路看过来的视线,他有点忐忑接着询问,“可是晚辈有何处疏漏?还请前辈指点。”
他莫名就觉得,对方已经看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楚路也确实看出点东西来。
不过……
他摇了摇头,“徐老爷的死,非妖所为。”
只是刚才那管事说话时,一直将几个人的思绪往那方面引,这几个少年人虽然修为还行,但是到底年纪所限、并不精于人情世故,就那么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也是因此,这会儿他们明明什么都没看出来,却因为之前的先入为主,觉得是自身的疏漏。
但这宅子里确实有点儿他们没看出来的东西,还不止一件……
云晦明因为楚路过于干脆利落的回复愣了一下,但是却对这个断定并未怀疑。
等反应过来之后,就立刻要点头想问“要不要离开徐府”。
——既然事情与妖邪无关,那接下来如何就不是他们该管的了。
结果还不待他说话,就看见旁边燕处并指略过虚空中的某处,一丝极淡的黑气闪现了一瞬。
“是咒?!”
云晦明失声道出。
燕处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笑眯眯点头、半点也看不出故意误导门下弟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