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柴诸两个猜测都不对。
潞州府衙可没有“谎报灾情”。
潞州知州为了自己头顶上那顶官帽,倒是想瞒。但这位知州平日做人不厚道,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想让他下台的比比皆是。他倒是乖觉,眼见着瞒不住,比起让政敌添油加醋捅到御前,他还是选择主动自曝,好歹求个活路。
霍丞相也不是“没拿那么多”。
——他是都吞了。
鸿顺这个年号寓意好,但是那几年可一点也不“顺”,各地天灾不断、人祸也屡有。
虽然僖帝是个不管事儿的,但上了案头的折子,他也会下旨拨银子去。毕竟他这个皇帝当得再怎么不走心,也不想成个亡国之君。
只不过,那时候的大衍朝堂,浑的可不只是皇帝一人。整个朝廷都是同一个德行,这拨下去的银子层层剥削,甚至到了最后,每一级拿多少、都有了约定俗成的惯例,油水到最底下一层正正好瓜分个干净——闹一次灾,他们跟着发一次财。
霍相这事儿之所以被揭出来,是因为他不讲“规矩”。
霍丞相当年可是朝廷上的第一人,这盘剥油水自然是最打头的那一层,按照“规矩”,这位本就是得挑着最大头最好的来。但是这人实在是心狠手黑,上来直接囫囵吞了,只给底下留层油皮儿。
但奈何霍相实在势大,底下怨声载道,却不敢说什么。
谁叫这位最得僖帝爱重呢?
因为这个,暗地里咒骂、背后扎小人儿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楚路着实不在意那些,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比起别的麻烦事来,楚路其实觉得这环节挺好的,既稳了他大奸臣大贪官的人设,又有了去赈灾的银粮。
当然,要是没灾没害的就更好了。
系统称呼宿主这行为叫【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楚路觉得这实在不太对,毕竟这法子一开始还好,但等灾一年年闹、国库银子也一年年的少,最后全指着他这“中间商”贴补,简直是惨绝人寰,就是他有再多来钱的路子也扛不住这么造的。
于是在朝臣的眼里,这位霍相真是心一年比一年黑、手一年比一年狠。
终于,等新帝上台,稍微透了点意思,底下自然有人为“新主”分忧解难。
这些人估摸着也没想着要让霍相倒台,只是被盘剥得久了,想暗戳戳给他添点麻烦。
也有那么一两个打着主意,万一能借此得了新帝爱重,成了新朝的霍相第二,那岂不是做梦都能笑醒?
结果谁也不曾想,你添一分我加一毫,最后竟能闹出这么大罪状。
这位新帝也是个狠人,先帝的灵柩还搁在灵堂呢,竟然直接拿人下了狱。
顶上的大树一翻,树下的猢狲这才急了。
说起来也可笑,给霍丞相罗织罪状的是这群人,等人真下了狱,帮忙奔走活动的还是同一批人。
这下子可到好,跟串好的手串儿似的,都不必费心去找,直接提溜着头儿全扯出来了。这些人里面有不少直到出事儿前,还想着把牢里那个领头的救出来,重新求个庇护呢。
楚·一心求死·只想赶紧滚蛋·路:……
还真是辛苦他们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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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柴诸迟疑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先前的话没什么说服力,顿了顿又道:“鸿顺八年的覃州布施……虽然说是为了收拢人心,但也确确实实救了不少人命。”
“至于那传闻里的,粥里还杂着给马吃的糠料,”柴诸顿了顿,摇头苦笑,“灾年之下,就连树皮草根都有人啃,饿极了连观音土都吃。命都保不住了,谁会在意这些?若真是将粟米换成糠,还能多救几人呢……”
“……”
“…………”
“传闻霍相贪墨圣旨中兴办书院的银子。”
“我也曾去过那些书院,虽然在那些人口中被称为破屋棚子,里面的藏书寥寥,先生更是周遭随意聘的夫子……但于寒门而言,这实在是求都求不得的好事。”
正是去看过,所以柴诸才觉得,霍丞相兴许是刻意把书院修成这样。
虽是看起来破破烂烂,但是多少能遮风避雨;饭食清淡无味,却能饱腹;书院中的藏书在世家眼中只是寥寥,但却也是经史子集齐备;聘来的夫子虽不是有名气的大儒,却也才学扎实,足够指点学子……
也就是因为这种种原因,这个本来修建给世家贵族的书院,最后成了寒门弟子心中圣堂:有一容身之所又有饱腹之食、藏书可随意借阅、又有师长指点。
——这确实是他们做梦也都想去的地方。
……
…………
一桩桩一件件,柴诸一一道来。
他渐渐也没了最开始说起的那份拘谨,连说话的声调都流畅起来。
那些怀疑、猜测、还有被担于心头的重量无法以苍白的语言描述,柴诸也不想只以言语轻慢。
他想……既为人子,或许霍言更想亲眼去看看、亲自去见证他父亲的那些行为背后的真正意义。
楚路却并不知道柴诸这点小心思,他一开始还紧绷着神经,但是听着听着,原本微锁的眉头却放松下来、神情也一点点缓和。
柴诸口中的这些内容,只是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想怀疑罢了。
也正如他所说的,在霍丞相被定死了贪官国贼大奸臣的说法下,有谁敢在外面随便说这些话,那估摸着真得被人烂菜叶子臭鸡蛋招呼,恐怕都不必送官,直接就被当街拳打脚踢活生生凌虐至死了。
楚路看着对面的少年说话时那倔强坚持的神情,又忍不住带了点笑。
大抵也只有这种家世不错、没吃过什么苦的少年人才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亲切美好,愿意将所有的事情都向最好的方向去想;这种坚持和全世界都对立的想法,也只有没经历过生活毒打的少年人才能做出来……
灾害连年、民不聊生,这样成长起来的少年又能有几个呢?而他们之中,又有多少能如柴诸这样敏锐细致,甚至带着些天然准确的直觉?
或许连五指之数都没有。
楚路松了口气,再看柴诸时,大抵明白了柴襄锦选择继承人的原因。
这孩子的敏锐实在令人惊愕,甚至都可以被归为天赋的范畴。
只是……
他还是觉得柴襄锦未免太溺爱这孩子了。
不让他接触黑暗面尚可以理解,但是这种天真的性子真的适合继承柴家吗?群狼环饲,楚路真的怀疑这只柴小羊羔接过家业的第一天,就被撕得一块块了。
柴·小羊羔·诸并不知道自己在楚路眼中的形象已经退化成不会咬人的“咩咩咩”了。
江南那些和这位柴少当家打过交道的走商,听到这评价大概都要笑死了,恐怕得嗑着瓜子儿看热闹,等着又有一人被这小子纯良的外表蒙过去、狠狠被撕下一块肉。
柴诸的敏锐的确不作假,楚路一放松下来,他立刻就察觉了刚才紧绷气氛的消散。
意识到这一点,柴诸几乎立时松懈了下来,立刻从瑟缩求饶的“孙子”状态,变成了可以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下子升了两个辈分,增长速度之快、态度转变之自然令人侧目,惹得楚路都多看了他一眼。
柴诸倒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上面所述所言,他早就有了猜测,只是却实在没地儿说去。
柴诸虽然藏不住话,但也知道这些话不是能随便说的。
他隐约意识到,这些话最好不要跟姨母提、郑叔也是;既然亲人长辈不行,就只能是朋友,可除了那些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真正被柴诸认可的也没几个,至于这不多的几个……他可不想遭遇什么友人当场反目、追着他打出十条街去的惨剧。
于是,他只能老老实实憋着。
但是“霍言”不一样啊。
他这是夸他老子呢,这人再怎么的、也不可能当场给他一拳。
憋了这么多年的心事一朝抒发,实在是让人通体舒畅,特别是旁边的人还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虽然全程没说一句赞同,但是那神色表情表露出来的“我在听”,实在让人很有倾诉欲望。
……虽然柴诸十分怀疑这张脸上表情的可信度。
但是就对话体验感来说,实在是让人备觉舒适。
于是,柴诸一个不留神就秃噜出来,“其实我小时候差点就去了‘抚幼堂’。”
楚路眉梢稍微挑了一下,确实有点意外。
抚幼堂,顾名思义,是照顾意外失却父母亲人的孩子的地方。
名义上是这么说,但那年景下,人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况是养孩子?生下来的孩子被扔的不在少数,有点良心的扔到抚幼堂门口,希望给孩子挣条活路,不在意的扔到山林。
再后来,扔的少了。
因为他们学会了换,换“吃食”。
想到这里,楚路的眸色沉了沉。
那算是他花钱花精力最多的地方之一,就性价比而言、并不是最高,甚至还有极大的暴露风险,说起来对他的任务其实没有太大的益处。
但楚路只是觉得……
一个连孩子都活不下来的世界,实在没什么未来可言。
……
柴诸其实很少提起那段经历,说实话就他的心底而言,并不觉得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或许是因为习惯了沉默,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实在很少说出口。
于是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好像生来就是柴家的继承人。
但是这会儿,在对面人平静的注视下,他突然觉得那些事也不算什么了,“那会儿我娘病逝,柴家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一个人在昌城……”
“他们打算把我卖了。”
“我和那个女人求情,说起码把我娘亲的丧事处理了。她心软了。”
“……”
“…………”
“可我跑得太慢了,最后也没能逃成,被他们绑住了……还打了我一顿,疼。”
……
…………
柴诸这段叙述并不算很有条理。
虽然说话并不断续,但内容片段却十分零碎,更像是孩童眼中影像的拼凑,甚至有时会出现一些幻觉似的形容。
他说到了自己和一群孩子被绑着关进一个“很大的、会动的黑屋子里”,那显然是个马车,不过沉浸在过去记忆里的柴诸还是用了那样的形容。
孩子们决定从“妖怪肚子”里逃跑。
……
…………
楚路听了一段孩童视角的妖口逃生的志异冒险故事,而孩子们最后商量出来的安全地点是“抚幼堂”。
虽然过程几度波折,但是他们却还是成功逃出去了。
而“抚幼堂”成了这场冒险的最后终点,庇护他们的安全之所。
……
楚路:“你该知道,抚幼堂是霍丞相……”
“培养亲信和私兵的地方。”
柴诸干脆地接过话来。
楚路怔愣了一下,点头。
这孩子、不是很清醒吗?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
童年的经历到底会影响人的一辈子。即便长大成人后,理智上知道这背后的利益交割,但是在小柴诸心底,那确实成了一个让他能够逃脱魔爪的庇护所。
这么想着的楚路,在柴诸哑声道着那句“君子论迹不论心”时,也只是格外宽容的点了点头,难得应和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楚哥:原来是童年滤镜啊……那没事了、没事了。
#今天依旧觉得自己没翻车.jpg#
#超自信.jpg#
翻车?那必然不可能!
——by楚·时空局骨干员工·炮灰反派部未来部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