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权佞06(1 / 1)

同在旭州,距离楚路等人所走小道的不远处,一辆低调的青顶马车缓缓沿着官路前行。

赶车的是一个壮年汉子,他面相有些凶,这会儿面无表情看着前路的模样,更是让人胆怯。

恐怕这人要是换身衣裳站在路中央,都能叫人大喊一声“好汉饶命”,忙不迭地把手里的银钱都交出去。

只是若能仔细打量过去,这汉子眼中却什么都没有。

男人好像看着前路,却好像什么都没看。

漫漫花海似乎映不入他的眼中,沿途的美景触不动他的心扉。那双眸去好似失了指引的道标,空荡死寂,一如它的主人。

这近乎寂然的静默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是从他身后的车架内传来的,“交州有新知州去了,我这次回京述完,恐怕就是回乡养老了……你呢?孝宣?”

“大人。”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赶车的汉子瞬间收敛了眼中的迷茫。

他垂了垂眼,脸上的肌肉牵扯,表情调整之后,不知怎么、整个人就显得忠厚老实起来,甚至还因为那过于结实高大的身形显出几分木讷来,他道,“厚自然是跟着您的。”

不知道清洗过多少次、已经有些泛白的车帘上搭了一只苍老的手,手的主人艰难的往外移动着。

——到了他这个年岁,行动总是不那么方便。

事实上,若不是发现自己实在撑不下去了,他也不会连上三遍折子、乞骸骨回乡。

老了、他确实老了……

他到任时便已不年轻,这么些年下来,年纪越发大了。

李厚瞧见他的动作、连忙放缓车速,拉缰欲停。

却被老人摆摆手止住了,他用那苍老又慢悠悠的声音道:“吹吹风、透个气也好,趁这会儿多看看……以后,恐怕难见喽。”

李厚似乎想说什么,老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继续了方才在车内坐着时未说尽的话,“我这把老骨头啊,没什么用了……你也不用、再在这老骨头上浪费时间……”

李厚维持着木讷的表情,似是诚惶诚恐道:“大人您说哪里的话?是您救了厚的性命,厚……”

老人发出一声长叹,“救过你的,恐怕不是我吧。”

李厚的声音一顿,他的目光有一瞬的锋锐,但是很快就收敛起来,神情语气都是惶惑又震惊,“大人?!您为何如此说?当年、当年若不是您心善,给我一口饭吃,厚恐怕早就饿死荒野了。”

李厚面上不对劲的神情变化只有瞬息,一般人都难以捕捉,况且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已经年近古稀的老者。

老人的眼珠早就因为年月的积累沉淀下厚厚的浑浊,甚至于在数月前开始,就连属下写时刻意放大字体的公文也看不清了,需得旁人读给他听。

李厚从这位老者初到交州就跟在他身边,对此自然一清二楚。

但是,老人本也不必根据他的神情变化而判断什么。

他摇了摇头,以一种似叹的语气道:“交州这个地方,连灰扑扑的野鸟都少,哪来的白鸽子?……倒是霍相府上,似是养了不少……”

李厚失手狠拉了一下缰绳,好在这时候车速已经放得很缓,并没有因此出什么问题,老迈的马儿也无力做出什么激动反抗之举,只温顺的停在路边。

老者早有准备地抓着车厢边缘,并没因为这不算剧烈的颠簸酿成什么意外,他仍旧维持着那偏头的姿势看向李厚,本该浑浊的目光却因为一瞬不瞬的盯视透出一股如鹰隼般的逼人。

李厚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可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副宽和老者的模样,这可曾经是一位敢当着皇帝面摔笏板,被拉去刑部大刑三天三夜、升堂再审时还有力气骂人的铁骨御史。

李厚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恢复了他本来面无表情时的凶相。

但老者的神情却并未有改变,李厚有点分辨不清他是早就知道,还是因为眼睛看不清,但是这会儿思考这些却没什么意义了。

他低下头去,沉着声:“是我不够谨慎。”

若是主子还在,他这种暴露身份的暗卫恐怕早就要被处置了。

可是到了如今,他竟连去何处领罚都不知道了。

老者带着笑摇了摇头,并未告诉年轻人,他其实只是隐约从记忆里回忆起几道白影,并没有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

对那模糊记忆里的白影是是什么,他也并不确定……或许是宣纸、也或许是风吹跑的白麻衣……甚至于可能是他后来发现异常时,在回忆里给自己编造的线索。

毕竟……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有些过去的事,记岔了不是很正常吗?

而最要紧的是,他和那位少年丞相的交情,还也远没有到知晓对方府上养信鸽的程度。

这么淡薄的交情……

他真是何德何能啊。

在交州这个远离京师的荒蛮之地互相支撑陪伴度过了数十个年头,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是谁的下属、又或者最初的目的如何,老者早就把对方视作了晚辈。

这会儿看着李厚的表情,他不由露出些宽和又包容的笑来。

他又抬头看向路上,那点细微的笑意更深,连脸上的沟壑都明显了许多。

他看着这满山满野都花朵、看着这被夯实得平坦的道,莞尔道:“好多了、比之当年……不是吗?”

李厚怔了下,也顺着前路看过去。

不需过多的解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老者这意味不明的几个字。

眼底的空茫想被某个锚点拉扯了住。

那张凶相的脸柔和了下来,他缓缓点了点头,应下了一个单音,“是。”

好上太多了……

比之他随老者赴任时所见,官道周围挤挤挨挨、满眼麻木的流民;比之当年明明正当农时,却一片荒野的疮痍;比之那时的山河凋零、入目看不见尽头的绝望……

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春日田地里冒出的尖尖绿苗,让人看见就心生对未来无尽的憧憬。

老者:“当年救下我,费了他不少功夫吧?……也难为他能想出法子……”

“厚不敢揣测丞相想法。”

……

…………

“……那假扮土匪、劫赈灾银的法子真是他给你出的?”

“是。”

“……哈哈,老夫年少时也自诩狂生,却也未有此离经叛道之举……好啊、哈哈、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哈哈……”

这笑声畅快似乎又带着别的什么更深沉的含义,老者笑了许久许久,以至于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他的笑声渐渐弱下去,最终隐没于林间花木中。

半晌沉默,他维持着瞭望的姿势,缓声开口:“你若还没想好去处,不若四处走走、看看……替他见证一番,如今这山河天下……”

李厚沉默,半阖的眼皮盖住了眼底波动的神情,只是握缰的手却一点点收紧。

许久,他才终于给出了回答:“……好。”

……

…………

老者到底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管是方才的交谈还是大笑,都太过消耗体力。

他也并不勉强自己,觉得累了就侧身靠在车壁上,远眺这被从头收拾后的山河之景。

美、确实是极美的。

宛若年少时窥得谁家女郎随风掀起的帷帽一角,让人心心念念、魂牵梦萦。

他曾痛心于这满目疮痍,想要以身为利刃,求得一片太平盛世,但人身终究是肉|体凡胎,他只求了个鲜血淋漓、满身伤痕。

那……

到底该怎么做?该做什么?

带着倒刺的铁鞭抽在身上,比之身上的疼痛,更令人绝望的,却是心中的迷茫。

他想做一个好官,吩咐下去的事却被层层推诿;他想做个良臣,递上去的折子却难见天日;那至少、至少做个好人吧?却被苦主求到身前,跪在他的脚下苦苦哀求,求他别再查下去……

……

…………

这世道,好像如何都是个错。

已经烂到根子里的腐朽之木远不是一片叶子能救的。

他就像那片格格不入的叶,要么凋零枝头,要么跟着一起腐烂下去……

那到底该怎么做?该如何做?

他整整叩求了大半生的问题,终于有人给了他答案——

扎根到污泥的最深最深处,以血肉作为奉养,呵护出一株新生的嫩苗。

……

…………

骄阳正好,落在已经许久没在外面待这么长时间的老者身上却有些刺目了,他甚至忍不住抬手遮了一下。

过了许久,老者极低极轻地问,“你身上……带了他的牌位吧?”

“……等会儿进城,买些香烛纸钱……”

他声音有些哑,“找个地方……我该祭祭他的。”

全天下人,都欠他一场祭奠。

……

…………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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