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此来不是为了欣赏钱谦益新购置的新宅,而钱谦益心中同样如此以为。因此一群人陪着崇祯走马观花的游览了半个后花园,朱由检便借口要稍事休息,在后花园临水池的亭子内停留了下来。
钱谦益原本已经命人准备好了饮食,但是没想到皇帝居然连正厅都没进,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同他说事了。
钱谦益不得不回头对着贴身老仆吩咐了几句,让人把饮食送到此处来,这才陪着崇祯走入了亭子内。王承恩显然知道崇祯这次出行的目的,他不动声色的站在了亭子外面,拦住了其他人继续跟进。
孙之獬颇为羡慕的看了一眼,跟着崇祯进入亭子的钱谦益的背影,不过他也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还不足以予闻两人之间的谈话。
亭子外表看上去比较雅致,但是里面的空间倒是不小。四周有竹帘纱帐遮蔽,中间的石桌上还放置着一张瑶琴和一炉正在燃烧的檀香。
崇祯走进亭内时,还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女子脂粉味。显然在他到来之前,正有女眷在此抚琴。他的突然造访,倒是打搅了某位女子的休闲时光了。
朱由检轻轻的在瑶琴上随手一拨,听闻了一声清音之后,就收起了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
他随意的在边上的石凳上坐下后,便招呼钱谦益坐了下来,“先生购置的新宅果然不错,大有江南水乡的味道。见了先生的宅邸之后,朕到是想去见见真正的江南风光了。”
钱谦益对此也只能微笑不语,不敢挑起崇祯对于巡幸江南更大的兴趣。
看着钱谦益不愿意接话,朱由检也不为己甚,跳过了这个话题,直接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其实朕这次私下前来拜访先生,是有两件小事拜托先生,不知先生可否帮帮朕呢?”
钱谦益态度恭敬的说道:“陛下有什么事,但请吩咐就是了,老臣必然从命。”
朱由检注视着他的双眼,语气温和的说道:“朕想要拜托先生,在内阁会议上提议杨太常担任浙闽总督,并提出文件保密分级制度…”
经过崇祯的解释,钱谦益终于听明白了,皇帝是想要把当初胡宗宪临时担任过的浙直总督固定下来,以重整闽浙海防为借口,设立浙闽总督一职。
而提名杨镐担任浙闽总督,顿时让他想起了京中官员之间风传的一件事。皇帝让他在内阁会议上提出这个要求,大约是想借此让杨镐脱离接下来的京中政争漩涡吧。
而文件保密分级制度就比较简单了,只是把现在对全体官员公开的各种档案文件,按照官员等级和职位进行不同程度的封锁。虽然皇帝这个要求看似简单,但却无疑破坏了大明官场旧有的传统。
朝廷公文对全体官员公开的目的,其实是大明皇帝希望能够以低级官员制约朝中重臣,以避免朝中出现能够独自控制朝堂的权臣,从而威胁到皇权的危险局面。
不过到了今天,这个制度虽然制约了权臣的出现。但更多时候,却已经成为了拖累行政效率的最大痼疾。
就算是普通百姓人家也知道,家有千口,主事者唯一人而已。如果要把朝堂决定的每件事,都公之于众,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当朝堂上的大臣们平衡了各方意见之后,也许处理事情最好的时间已经消失了。
但是想要改变这种政务公开的局面,势必要取消大部分士绅官员的知情权。人也许不会记得别人给予了自己什么,但是分明会记得谁从自己这里取走了什么。
钱谦益立刻意识到,自己提出的这个简单主张,必然会成为很大一部分人的眼中钉。
虽然他已经进入了内阁,但是钱谦益可不认为,一个普通阁臣就是自己官场生涯的终点了。
在他心里,黄立极下面的那张椅子,更符合他的品味。成为内阁首辅,除了皇帝的信任之外,同僚及士林的风评同样很重要。
为了获得皇帝的信任,去得罪这么多同僚和士绅,看起来似乎有点冒险。
看着钱谦益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朱由检心中也不由有些摇头了。难怪这位老先生,在他记忆中的历史里,在形势一片大好的局面中,居然会阴沟里翻船,被周延儒、温体仁拦截了通往内阁首辅之路。
作为一个政客,这位老先生显然过于在意,他在其他人心目中的形象了。
朱由检想了想,便开口问道:“先生如此犹豫不决,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钱谦益脸色一红,有些支支吾吾的说道:“这提议杨太常任浙闽总督一事,老臣很愿意为陛下效劳。
但是,这文件分级保密制度,恐怕有违我大明的官场传统,臣恐怕会引起天下官绅的非议啊。”
“果然如此。”朱由检心中想着,口中却依旧平和的说道:“其实朕推出这文件分级保密制度,主要是为了内阁各位学士们,可以不受外界的干扰,专心处理国家政务而已。
请先生想想,内阁讨论一件事,外界只要知道内阁作出了什么决定就可以了,有什么必要连哪些人反对,哪些人支持都要公布出去呢?这样下去,内阁诸臣讨论事务时,还能够畅所欲言吗?
此外,有些官员支持公文档案公开,也不是为了替朝堂诸公查漏补缺。倒是借着这个由头,整天翻别人的老底,作为攻击他人的武器,可谓其心可诛。
话说回来,先生应该对此感受最为深刻才对,不是吗?”
钱谦益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才明白皇帝到底在说什么。
他年初入阁之时,便有御史攻击他人品不好,如钱谦益从前主持浙江典试时,收受士子贿赂,以“一朝平步上青云”作为暗语,取中浙江士子钱千秋的旧事。
虽说最后此事被崇祯以一事不二罚为由,蒙混了过去。但是却也着实让钱谦益灰头土脸了好一段时间,虽说现在此事掀起的影响,终于平息了下去,但是此事却也已经成为了他心中的一块心病。
皇帝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如果能够推行这个分级保密制度,关于他的旧案子,倒是可以做些手脚,把它掩盖掉了。
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钱谦益倒是显得果决多了,他不一会就咳嗽了几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对着皇帝坚决的承诺道,为了提高内阁的议事效率,就算是得罪了天下清流士绅,他也决不退缩。
看到钱谦益终于入巷了,朱由检自然也不吝啬鼓励夸奖了几句。两人随后把提议的内容认真讨论填补了一回,觉得不会有什么漏洞之后,才停下了讨论。
钱谦益自然是松了口气,崇祯也去了一块心事。站在亭外的王承恩听到亭内的谈话告一段落,才示意钱府的下人把茶点等饮食递送上来。
接下去的谈话,朱由检觉得不必再避开众人,就招呼王承恩和孙之獬都进入了亭内。
王承恩虽然进了亭子,但很自觉的就站到了崇祯身边,熟练的替他分茶布点,倒是孙之獬反而战战兢兢的在皇帝和钱谦益面前坐了下来。
这钱府的家仆奉上香茶之后,朱由检顿时先饮了一碗,准备润润喉咙,再继续说事。
不料他饮了一口之后,大觉口齿生香,一时忘了说事,反倒是称赞了声:“好茶。”
朱由检赞过之后,方才向碗中看去,却见碗中茶叶发青微黑,虽然不甚苍翠,但是茶汤倒是色白如玉,有一股豌豆的香味。
看着崇祯似乎对着碗中的茶叶颇感兴趣,钱谦益不由凑趣说道:“陛下若爱此茶,臣府内尚有半斤左右,可奉给陛下赏鉴。”
孙之獬刚刚饮了一口,也觉此茶甚佳,不由好奇的问道:“敢问钱阁老,这究竟是何处之茶,居然连阁老也不舍得多送。”
钱谦益顿时眼皮跳了跳说道:“倒不是臣小气,此茶名唤虎丘茶,原只长于虎丘寺内的一小片茶园内。此处茶园甚小,也只几十株茶树罢了,一年产量不到百斤。
据闻此茶宋时就已经非常出名了,虽然历年都有人想要将之引种于他处,不过倒也奇怪,一旦引种于他处,便失去了此茶的特殊香味,故而产量始终不大。
加上前几年发生了一场变故,导致茶园内茶树毁坏不少,现在大约只剩下不到十株,一年也就八、九斤而已,臣今年得了一斤,所剩也只有这半斤了。
不是臣小气,实在是没有存货了。”
听着钱谦益忙不迭的解释原因,孙之獬才发觉自己一时口快,居然把这位钱阁老无意中给得罪了,他脸上不免有些讪然了。
朱由检看着两人之间似乎有些尴尬,不由微笑着放下了茶碗,为两人解围说道:“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这名茶如此损失惨重。”
钱谦益顿了顿,这才为崇祯解释了原因。原来这虎丘茶名声卓著,因此本地有权势者年年都向寺僧索茶,倒是成为了虎丘寺的一桩大负担。
天启四年,朝中有官员去苏州巡查,闻听了虎丘茶的名声,就勒令寺僧献茶,无果之下,倒是把这虎丘寺的主持好一顿毒打。遍体凌伤的老和尚回去之后,悲愤之下就让寺僧毁了这祸根。
朱由检听完后,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讥讽的说道:“有如此巧取豪夺之官吏,这茶树倒真成了寺中祸根了。茶树无辜,寺僧无奈。我大明官员的仁义道德,果然只是挂在嘴边的虚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