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犹清一时失语。
辞柯轻笑了一声,她松开手,放在身后,往花园走去:“我昨夜心思杂乱无眠,便想在花园走走,正瞧见从燕婕妤的偏殿飞起一只信鸽。”
叶犹清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认真听着。
“寄信自有手下,用信鸽太过蹊跷,我便将它打了下来。”辞柯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个像是玩具的,小小的弓箭状的东西。
是弹弓。
“你竟还会这个。”叶犹清有些诧异,而后转念一想,在辞柯这般女子的身上,发生什么似乎都不奇怪。
“年幼时,求着十里姐姐教的。”辞柯说着,将弹弓放了回去。
十里倒是个良师,叶犹清挑眉。
“可发现什么?”叶犹清问。
辞柯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眼看着能闻到早膳的香气,她才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叶犹清不信。
“真的没有,许是我思虑太多。”辞柯忽然停下脚步,叶犹清险些撞在她身上,猝然伸手,扶住身旁砌着红砖的宫墙。
“叶犹清,你别再信我了。”辞柯回过身,裙摆在地面扫过,发出草叶碰撞的沙沙声,她眉心浮现一道浅浅的痕迹,“你没发觉沾上我后,便没有半分好事么?”
叶犹清抿了抿唇,心忽然缩紧。
“我满口谎言,根本不值得你相信。”辞柯像是在忍耐,鼻尖拂过一点淡红,声音转为叹息,“圣上要给你赐婚,你自己都朝不保夕。那个卫衙内成日醉生梦死,是烟花柳巷的常客,家中侍妾如云,你……”
“你管好自己吧。”辞柯说完,转身加快脚步,很快绕过宫墙,消失在了眼前。
叶犹清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颗心被阴云笼罩,郁结难耐。
她薄唇紧紧抿着,茶色的眼仁似乎更为浓郁。
这时一直跟在远处的十里发觉了不对劲,大步跑来,看了看辞柯离去的地方,又看了看叶犹清,有些不解:“小清?”
叶犹清转身往回走。
“不用早膳了?”十里追在身后。
“不了。”叶犹清冷冷道。
清晨前往白马寺之时,周子秋不知使了什么计谋,让皇帝派出了一队侍卫,在她车辇旁团团围着,一直到入了寺庙大门,都不曾有意外。
叶犹清心知周子秋应当有防备,便也没再多管此事。
一旁一直跟着她的十里却在此时幽幽道:“小清,你不觉得,你如今在担忧辞柯。”
叶犹清晃了晃神,将视线从已经步入寺庙的辞柯身上夺回来,没说话。
只是辞柯的态度实在奇怪,她心中也因此忿忿而已,多半是好心被做了驴肝肺,心里不适罢了。
她这么想着,将心里的乱麻收去。
她知道自己如今该考虑的是如何对付皇帝的赐婚,皇帝撮合她同卫衙内,摆明了便想控制她,从这行宫出去后,她就必须要想法子布局。
她就这么乱糟糟地在旁人的指引下跪拜上香,一切结束后,再返回行宫,一路上周子秋身侧都围着侍卫,燕婕妤路过叶犹清身边之时,叶犹清能够清晰看见她眼中难以得手的愤怒。
那便好,叶犹清心里想,看来周子秋自有安排。
众人返回行宫后,皇帝在书房处理公事,旁人便可收获半日空闲,十里依然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歪倒在叶犹清的床上,不肯同叶犹清出门。
最后僵持半晌,叶犹清只得自己出了偏殿,一路踩着落花往曲径通幽处散心,思忖接下来的规划。
她在离开京城前,便已经派人前往嗣荣王的封地查看,那些地方大多偏远,大部分都不在皇城脚下,是个不错的落脚之处。
之后她便又给裴宁送去了信,让她手头的事情忙完后,多去此地。
一时想得入了神,走得远了些,待她察觉眼前的落花越积越厚时,人已经走到行宫深处,一个老旧的宫苑前。
说是宫苑,实则却像个下人住的地方,满地落花落叶不曾有人清扫,铺得活像是地毯,宫苑旁生长着杂七杂八的野草,还有稀疏的毛竹林,被不知名的藤蔓缠绕。
只看这座碧瓦朱檐,层楼叠榭的行宫外部,是万万想不到里面会有这般破败之地的。
叶犹清自知走出了寻常的行动范围,便也不往前去,打算回身离开。
虽说只要是在行宫内便会安全,但谁也不能保证意外。
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忽然听到细小的抽泣声,那声音极为轻幽,只要风声吹过便能完全掩盖,像是压抑着什么,却哭得极为伤心。
叶犹清前行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少管闲事,她想。
她沉息继续往前,身后的哭声却更大了,还有夹杂在其中的呜咽,听起来像是咬着手,在极力忍耐。
叶犹清,你迟早会被自己的心软害死。叶犹清皱眉想。
最后,她还是放弃挣扎,转身往哭声传来的地方走去,尽量放轻脚步,屏息而行,绕过那座院落,走进稀疏的竹林。
她看见了传出哭声的人,是个少年,一身颇为老旧的灰色衣衫,蜷缩在竹林中的墙角,抱膝而坐,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因为流泪而呈现血红之色。
少年正满目愤恨,皙白的手背满是牙印。
六皇子?叶犹清一愣,眨了眨眼,以防自己眼花错看,再定睛时,发现确是那日冷宫所见的少年。
这时,少年已然发觉了她的到来,忽的起身,防备地弯腰抬头,做出防御的姿势。
微风吹来,竹影晃动,叶犹清的面容便清晰起来。
“是你。”少年喃喃道,随后慢慢直起腰,将摸到腰间的手放下。
“六殿下。”叶犹清开口道,她见少年不再防备,这才抬腿,慢慢走上前去。
少年比她矮上一个头,似乎比上次看到的更为瘦弱,此时正擦去满脸的泪水,低着头不言语。
“怎么了?”叶犹清问,往他身上看了看,也不曾受伤。
“我要死了。”少年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气息。
叶犹清不太懂少年何出此言,往四周瞧瞧,又道:“殿下为何会在行宫?”
“那女人不许我出门,不给我饭吃,屡次对着父皇抹黑于我,还命人殴打刘阿翁,我忍耐不住,便对她动了手。”少年愤恨道,他说话时,眼中总有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厉和兽性。
“燕婕妤?”
“嗯。”
“刘阿翁是何人。”
“原是我娘身旁的宫中内侍,我娘被打入冷宫疯了后,他便一直照料我。”少年说着,跌坐回了原地,将脸埋进了膝盖。
看来是被借个由头,送出了宫,以便为了自己往后的子嗣铺路。
叶犹清看着眼前少年,自是为他身世悲哀,便又问道:“不过离开皇宫,又为何说自己命不久矣?”
少年乱发动了动,抬起头来,看着叶犹清,眼泪从眼中滚落。
“来到行宫后一段日子,我便得了不治之症,每日都在流血。”那声音沙哑而颤抖,又似乎难以启齿。
每日都流血?叶犹清神色一凌:“何处。”
少年面色忽然发红,不断摇头,一个字都不愿再说了。
叶犹清只觉得脑中划过一道光,她不由得再上前两步,伸手给他,温声道:“站起来,让我瞧瞧。”
女子丹凤眼看着清冷,面白唇红,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模样,然说话的声音却十分温柔,让人不由得想要相信。
少年慢慢伸出手,放在了叶犹清掌心,被她拉起。
“转过身。”叶犹清轻声道。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转身,只见臀部附近的衣衫上,洇出了一大块血迹。
叶犹清双眸微微睁大,心中一瞬如同雷鸣。
“怎么?”少年一副警惕的神情,后退两步。
“你不会死的。”叶犹清只淡淡说道,虽然心里无比震惊,却并未表现出来。
女扮男装的皇子,在深宫中竟活到现在不曾被人发觉,这孩子该是有多能伪装,而她身边没有女性长辈,月事这种东西在古代又是禁忌的,旁人根本不会提起,更是难以知晓。
叶犹清不由得为她而庆幸,庆幸她并未在皇宫中便来月事,否则若被人发现,身份便公之于天下了。
“真的?”少年苍白的嘴唇轻颤。
叶犹清点了点头,柔声道:“你住在何处,我教你如何打理。”
一炷香的时辰后,叶犹清便同她站在了房间内,房间的墙壁都有了裂缝,不过倒是收拾得干净,一个老人站在她们身侧,腰背佝偻,发须花白。
“刘阿翁,你先出去罢。”少年轻声道,那老人打量了叶犹清一会儿,朝着少年笑了笑,随后听话地出门。
叶犹清从房间中翻出一些用来缝补衣衫的旧布,又找出针线,快速缝成了厚厚的长方形的形状,随后往上缝了四根带子,递给少年。
少年一脸新奇地接过,左右瞧了瞧。
“将这个洗干净晾干后,绑在身上。”叶犹清往她身上比划了一下,便看少年脸色通红。
“无需不好意思,每个女子都是如此。往后若有条件,可以往里面放棉花,效果更好。”叶犹清说,“每月一次,七日后便无需再绑了。”
少年拿着那东西,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颤声道:“你知晓了?”
“对。”叶犹清说,她眼眸晶亮,“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这东西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瞧见。”
少年将月事布塞进怀里,点了点头。
“我要走了。”叶犹清看了看时辰,轻声道,随后转身开门,又听得少年开口。
“谢谢。”少年道。
叶犹清没回答,高挑颀长的身躯已经消失在了夏日的风中。
行宫的日子倒是细水长流,叶犹清每日清晨随着众车马上山拜佛,起初她还日日警惕会有动乱,不过眼看着不出几日便能回京,而周子秋身侧时时有着侍卫看守,同时燕婕妤的脸一日比一日黑。
若不出意外,行宫之行会平安过去,她放下了心。
而下午的时光,她都用在躲卫衙内上了,想必是受了皇帝的命令,那男人很是执着,一回行宫便登门求见,叶犹清便只能满园子乱逛,几日过去,硬是没让那男人说上一句话。
她也没再同辞柯说一句话。
这日晨曦落入窗棂,叶犹清同往日一般用过早膳,和车马一同晃悠着上了山,今日不同的是,皇帝也在场,进佛堂祭拜。
精锐侍卫围了满寺,钟声回荡,仿佛敲击着心鼓。
叶犹清和十里站在远处,眼看着皇帝起身,伸手去拉周子秋的手,俯身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美人身姿妖娆绰约,脸上笑意却十分假。
叶犹清感觉到了身旁十里一瞬间的杀意,待她回头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
佛殿威严,足有几丈之高,其中佛像更是巨大,透过门看去,悲悯天地,俯视众生。
叶犹清抬头看着这佛像,一时失神。
“皇帝走了。”十里忽然说。
叶犹清抬头,只见有人跟在皇帝身后禀告着什么,而皇帝脚步飞快,似乎赶着去处理什么急事,先一步坐上车辇下山。
而其余公主皇子和近臣则三三两两,走下佛寺外几百级的台阶,阶下便是山路,叶犹清同十里的脚步也加快了些。
而此时,侍卫几乎都随皇帝离开,只剩少数几个还跟在附近转悠。
叶犹清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周围的山林过于宁静,宁静到少见鸟雀之声,不好的预感涌来。
果不其然,还没等她走出寺门,便听破风声炸裂在耳旁,一支箭落于人群中,周围侍卫顿时乱作一团,纷纷嚷嚷着:“快来人,护着各位主子!”
场面随即混乱不堪,不知哪里来的人到处窜出,挡住了叶犹清的视线。
与此同时,马蹄声不知从何而来,叶犹清眼神一顿,下意识喊道:“辞柯小心!”
只见一匹快马好似从天而降,冲散了人群和侍卫,以飞箭般的速度向着周子秋而去,上面的蒙面人利爪伸出,似要捏住周子秋的咽喉。
叶犹清看见十里的身体一瞬比那马儿还快,几乎化成了残影,然而二人还有些距离,眼看着周子秋便要被带走,一旁的辞柯忽然动了,在黑衣人马上抓到周子秋的一刻,一把将周子秋推开。
事态转变得太快,叶犹清根本来不及动弹,便见那黑衣人一把捏住了辞柯的衣衫,将她扯到马背上,一头钻进了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