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很快。
弹指一挥间。
比如你坐在电脑面前或者端起手机农药的时候,半天也就眨眼的功夫。
有时候很慢。
比如你黄昏后在校园偏僻角落里的柳树下等待那个心仪女孩的时候,哪怕是短短的几分钟,也像走过了漫长了几个小时。
又比如婚后多年的你上了一天班,累成狗后回到家,吃过饭却发现妻子穿了新买的黑丝和蕾丝睡衣去了卧室,于是你坐在客厅看电视等待她先睡着时,时间也很漫长。
只不过遗憾的是,当你进卧室,本来熟睡了的妻子却忽然醒了过来……
但和此刻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卢象英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周围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尸首,包裹着身体的是被鲜血染红的河水,自己这一生做过最恐怖的噩梦,也不外如是。
而这噩梦,是满清带来的。
万幸的是八月下旬,水凉而不冷。
但要保持安静,还要在紧绷着神经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等待天黑,这本身就是对精神的一种煎熬,又一直浸泡在水中,更没有口粮补充体力,如此恶劣环境,没有绝对的毅力很难坚持下去。
时间很慢。
很慢……
慢到卢象英以为过了一年、两年、三年……
卢象英被困在永安桥下,紧绷着神经警惕周围的同时,还要不断思忖天黑之后如何寻找藏身之处,短短半日时间,卢象英感觉自己像是一天之内刷完了三年高考五年模拟。
但终究熬了过来。
天黑了!
清兵开始聚拢,设置哨兵、安营扎寨严防死守四个城门。
卢象英轻轻喊了声巨鹿。
没听见回应。
心里一咯噔,难道这货淹死了?
慢慢转身,尽量不让周围的尸体涌起浪花的情况下,看着桥最里面的赵巨鹿身边,顿时哭笑不得,如此环境下这货还能睡得着?
关键竟然没有失温而亡。
服气。
真的,大写的服气。
小心翼翼的将赵巨鹿弄醒,看着这货一脸的不好意思,卢象英没说什么,毕竟自己都已适应战场的血腥,没有先前那般紧张。
压低声音,“咱们现在还是可以绕开秦晖门去符祥寺,但我想了许久,觉得不能去符祥寺,一个是容易遇见清兵,另一个符祥寺旁边是文定坊,我估摸着秦晖门附近的清兵有可能会去文定坊过夜。”
赵巨鹿啊了一声,“那咱们去哪里?”
卢象英早就想好了方案,“在秦晖门的东南角,有一个前湖庙,还有一个华藏寺,都是不甚出名的小庙小寺,应该也早就被清兵犁过几遍了,而且占地不宽,清兵不会在那里过夜,关键是这两座寺庙都靠近河边,咱们从上游一点的河道口摸过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这两座寺庙中的一座。”
赵巨鹿嗯了声,“我听小官人的。”
如果没有小官人,赵巨鹿知道自己大概就能逞一下匹夫之勇,搞不好连一换一都做不到,然后就被清兵捅成筛子。
卢象英又道:“一定要小心谨慎,虽然已经入夜,但万一惊动了清军哨兵,你我必死无疑,上岸之后,也要步步为营。”
不能出一点错。
错误的代价就是吃饭的家伙搬家。
赵巨鹿点头,“我晓得。”
卢象英道:“现在沿河逆流而上,到了河道口再横渡过去,记住了,一点要慢,有这么多尸首掩护,只要咱们不弄出动静,清军哨兵应该发现不了我们。”
先前为了躲避清兵,藏在永安桥靠近秦晖门这边,利用河堤遮挡清兵视线。
现在要逆流而上到河道分岔口,再横渡到对岸去。
岸上,到处都是清兵往来。
水中,卢象英和赵巨鹿小心翼翼的靠着河堤,在城内各处大火映红天穹的微弱光亮下,缓慢的在尸体缝隙中前进,速度慢到了极点——两个人在水中泡了小半天,身体机能已经差到了极点。
终究是应了那句老话。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入夜之后,秦晖门附近聚集了最多的清兵兵力,所以沿河稀稀落落的几个哨兵警惕心不高,更不会想到有人在漂满尸首的河里潜行。
偶尔有人来河边站在河堤上大小便,也只是耽误两人前进的时间而已。
短短一百来米的距离,两人耗费了半个时辰之久。
然后到了最难的时候。
横渡河面!
要想横渡飘满尸首的河面,很难不弄出动静,而身后河堤上,或多或少有一些清兵的岗哨,若是被惊动……
必死无疑。
只有一种方式最安全:潜水过去。
但河面有二十多米宽。
两人体力都消耗过多,还穿着棉衣,根本做不到一次潜泳二十多米。
卢象英看着河面陷入沉思。
赵巨鹿也清楚处境,心里天人交战了许久,压低声音道:“小官人,我有一计,我现在悄悄潜伏上岸,然后弄点动静出来,吸引清兵的注意力,你就趁机渡河。”
卢象英有些感动,但还是摇头,“别傻了,不要去做毫无意义的牺牲。”
活着的赵巨鹿更有用。
恰好又有清兵过来屙尿,两人立即仰面躺倒,头朝河堤这边,乍然一看,和两具浮尸没有任何差别,屙尿的清兵不疑有他,松了裤腰带一阵酣畅淋漓后离开。
确定走远了,卢象英才重新睁开眼。
发现赵巨鹿一脸愤怒。
咬牙切齿的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卢象英:“……”
感情这货刚才被人尿了一脸。
忍住笑意,道:“别在意细节,当年韩信还胯下屈辱,现在咱们是在绝地求生,受点屈辱算不得什么,能屈能伸方是男子汉大丈夫。”
以后十倍偿还便是!
赵巨鹿嘿了一声,没说话,心里却在腹诽,被尿的又不是你……
我不信你被尿一脸还能这么淡然的自我安慰。
卢象英道:“我想了一下,还是只能冒险潜泳过去,七八丈宽的河面,咱们分两三次潜泳,每一次起来换气的时候一定要慢,不要弄出丝毫动静来,哪怕是因此喝点血水也无所谓,我相信——”
顿了一下,“这满河的义军和百姓会保佑我们的!”
只有这样了。
要不然就得现在上岸,绕开秦晖门去文定坊畔的符祥寺,但风险更大。
赵巨鹿嗯了声,“小官人你先。”
卢象英知道赵巨鹿的心思,如果自己潜泳过程中不小心弄出动静被清兵发现了,赵巨鹿还能迅速上岸帮助自己拖延时间逃走。
是个忠仆。
也不推辞,倒不是说没义气,而是赵巨鹿性格粗犷,需要自己给他打个样。
深呼吸一口气,将短剑握好,潜入水中。
一米。
两米。
三米。
终究是体力不够,又要极尽谨慎,只潜泳了五六米,卢象英便有些憋不住,缓缓的上浮,在接近水面时,顾不得河中血污可能会伤害眼球,睁开双眼,从尸首缝中钻出脑袋,缓缓用手抹掉脸上的血水,深呼吸几口气后,再次沉入水中潜泳。
万幸,这段河水很平缓。
也很万幸,河堤上的清军哨兵根本就不在意河里的尸首,否则极有可能发现端倪。
如此四五次,终于抵达对面河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