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起初以为屋里只有两个人,侧耳听了几秒钟,很快发现屋里其实有三个人,于是用手扒在窗户上往里头偷窥。只见屋里有三人围着小圆木头桌子在谈话。桌上摆着猪心、猪肝、猪肚、猪头肉、猪耳朵,恨不得凑成个全猪宴,高脚玻璃杯里的不明液体,也不知是酒还是饮料。大器很快认出了屋子里边三人的身份:正襟危坐、压根不动桌上食物的是大红,衣冠楚楚却坐得歪歪斜斜的是校长刘松林,手里举着个玻璃杯,旁边西装革履又点头哈腰的是萧学洪。
“刘校长,上次那个钱该报销了吧?”大红声音不冷不热,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丢人事是他干下的,为啥要让学校报销呢?”刘松林一脸严肃。
“你上次都主动说了要报销。”大红柳眉倒竖。
“我啥时候说的?”刘松林说着扭头看了看萧学洪。
萧学洪急忙摇头:“没有,校长您绝对没说,我就在现场,我可以作证。”
“你在医院亲口主动说的,现在就不承认了?”大红暗暗攥紧了拳头,压下了满腔怒火。
“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你说我说过这种话,总得拿出个证据吧?”刘松林道貌岸然,像个没事人似的。
伪君子!大红看着他那副假惺惺的面孔,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大红微微蹙眉,冷冷地说:“证据都会有的,到时候都会拿出来。以事实为依据,你差点杀人;以法律为准绳,应该揪出真正的罪犯。现在,一切都让你们搅得黑白颠倒了。”
“大红,这丫头,你这话是啥意思?我们好心好意帮助你们家,竟然让你们看成了罪犯。看来好人真的难做,我们的感恩教育实在太失败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从小看你长大,萧老师又是你叔叔。好好想一想你当年退学,谁去给你爹你妈做工作?还不是我们!可惜你爹你妈榆木疙瘩,要不然我们又抢救出了一个优秀大学生!早知道这样,我们何必那么辛苦,磨破嘴皮,弄来弄去,弄成农夫和蛇了……”
刘松林叹着气,一脸的委屈。他这一套说词,让门外的大器听得一愣一愣,他甚至感觉自己真是个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家伙。
就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大红也有些犹豫起来,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刘松林越来越和颜悦色,越来越慈眉善目:“丫头,别闹了,农家子弟,都不容易。大器住院报销的事情,虽然我没有说过,不过现在也是可以说说,可以商量的嘛。不过呢,你要给我写一个字据,说明一切都是大器自己做的,我打他,也是见义勇为。你还要按上手印,以后别再找学校的麻烦。”
“那……学校能给报销多少钱?”大红迟疑地问。
“住院实际花了多少钱?”
“两千七百四十七块八毛九。”大红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票据,抖了抖。
刘松林说:“这样,给你报销双倍的钱。你先写个字据。”
“咋写?”大红顿了一下。
“就写萧大器流氓强奸案都是个人所为,与学校和学校的任何领导教师无关,此案已经妥善处理,各方永远不再提起,如再纠缠,要负法律责任。”
“你……意思是大器确实有罪,一切都是你们的恩典?”大红把前倾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将手抱在胸前,脸上挂着冷笑。
“事实胜于雄辩嘛,”刘松林一边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叠钱,数都不数:“丫头赶紧写,写完这些都是你的。”
大红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用大眼睛瞪着他。
萧学洪起身,打开抽屉,掏出一张打印好的调解协议。递给刘松林,刘松林接过去看了看,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大红接过来一看,比刘松林口述的更加清楚严密,滴水不漏。
“你不用动脑子,直接在上面签字就可以。”刘松林说,他把椅子一拉,这回倒是坐得端正了些。
“这个字不能签!”大红把纸往桌上狠狠一拍,震得整张桌子都颤了两颤:“这是侮辱我弟弟、出卖我弟弟!而且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看家人的意见。”
“既然你这么说,那学校就不能给你报销了,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刘松林又牛气起来,他嘴上不说,然而这得意就直接挂在了脸上,就差贴张字条儿,写上“我很得意”四个楷书大字了。
思忖自诩,大红脸色突然缓和下来,她咬咬牙:“得啦,事情已经过去,多说无用。我给你签字。”
她又把那张协议扫了一眼,像嫌弃它与写出它这缺德玩意儿的主人似的,用食指与中指把它夹了过来,提起大笔,刷刷刷,写上自己的名字。
萧学洪又拿出准备好的印泥,让大红按上手印。
大红痛痛快快地做了,然后拽了张纸巾,用力擦掉了手上的印泥,然后用力皱了皱眉,把这张纸巾恶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
刘松林露出满意的笑容,把一叠钱数了数递给大红,剩下的就装回身上。
大红接过来数了数,又对着灯光检验了一会,确认每张都是真币之后,放进了自己的书包,又把包盖扣得严严实实。
刘松林到桌子前端起了酒杯,笑道:“来,为我们的和解干杯!”大红皱了下眉头,也举起了酒杯。
刘松林与萧学洪在大红没有看到的地方互相使了个眼色。
一杯酒下肚,大红看了看寻呼机,说天气不早了,自己该回家了。
刘松林和萧学洪也不挽留,大红走后,两人继续推杯换盏。
萧学洪一脸谄媚给刘松林敬酒:“不是刘哥拔刀相助,兄弟我这次麻烦大了……哥,我敬你!”
刘松林猛地喝了一大杯,用猪头肉就了一粒花生米,嚼烂咽下,咋吧着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是难兄难弟,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就是你的秘密。这些秘密咱们带到棺材里,谁泄露秘密,天打五雷轰!”
“天打五雷轰!”萧学洪重复了一句。
天气不早了,刘松林把大红签过字的那张协议装进兜里,来到校传达室,推门进去,叫醒了曹七。
曹七看见校长来了,不好意思地把那本睡前读物藏到了背后。
“值班的时候不能睡大觉,这工作你还想不想干了?”刘松林打着官腔。
曹七唯唯诺诺点着头。
“开车送我。”
“好的校长!”
曹七来到松花江跟前,猛地发现车胎全都瘪了。
刘松林气愤愤地骂了句脏话:“麦秸打不了狼,狗屁扬不了场。算了算了,我自己走回去!”
刘松林摇摇晃晃出了校门,唱着一首过气的流行歌《跟着感觉走》往家里走。走着走着,忽然脚下一绊,重重跌倒,跌了个嘴啃泥。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个黑影猛冲过来,把他按住。
刘松林拼命挣扎,来人力气小,很快不敌,被他死死压倒在下面。
是个女人。是个年轻女人。是大红。
“大红,你别蹬鼻子上脸,你的问题已经给你解决了,怎么还……”
“把那个字据给我,不然我就告你耍流氓!”
“耍流氓?哈哈哈哈,那算便宜了你,你信不信我今天能掐死你?”
刘松林的双手像钳子一样压向大红的咽喉。
“掐死我你也没好下场,你老婆得了癌症,你女儿在上大学,你儿子还在监狱……快放开,让别人看见,跳进黄河洗不清!”大红有点喘不过气。
刘松林愣了一下,手也稍稍松了松。
就在这一松之间,大红已经翻过身,推开他,站了起来,蹦到了几步之外。
借着朦胧的微光,刘松林看见大红举起一个黑乎乎的瓶子:“把字据还给我,不然今天这瓶硫酸都泼到你脸上!”
刘松林又是一愣,紧接着镇定下来:“哼,小丫头还吓唬我?就凭你,连卖硫酸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敢打赌,你瓶子里不是酱油就是醋,怕你!?”
刘松林步步紧逼,大红步步倒退:“给不给?”
“给你?做梦!我今天就要看看你瓶子里装的是啥!”
大红退无可退,把瓶盖拧开:“你再过来,我可要泼你了,让你变成丑八怪!”
刘松林没有丝毫惧怕,还在往前紧逼。
大红冷笑着一扬手,使劲把瓶子一甩,一股粘稠的液体带着风声,把刘松林浇了一头一脸外加一身。他一愣,之前他不信大红这丫头真能如她所言那般心狠手辣,然而他失算了——就在下一秒,他脸上突然火辣辣地燃烧了起来,他眼睛火烧火燎地疼,他想睁开眼睛,却根本睁不开,泪水止不住地流,紧跟着,嘴里发出杀猪似的惨叫:
“来人呐,来人呐!杀人了,杀人了!萧大红杀人了!”
大红也不管他嘴里胡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把手伸进他的衣兜一掏,掏出那张折叠的字据,退后两步,远离了刘松林这个嗷嗷大叫的人形报警器,展开纸条,摸黑把裤兜里打火机摸了出来,用打火它照了照,确认是真的,自己的签名也还在,就把它付之一炬,然后飞身上了车,潇洒落座,三轮车像头发飙的野兽一般,怒吼一声启动了,绝尘而去……
背后,刘松林仍然大喊大叫:“萧大红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