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星(1 / 1)

天色昏暗,估计一会就要下雨。

窗外灰尘飞扬,不时有被轮胎压碎的小石子打在玻璃上,劈啪作响,吵得人身心难受。

我试图去想象轮胎是怎样把石子碾压毁灭,而石子又是以怎样的角度,把布满灰尘、一片褐黄的窗玻璃,打出一个个破洞似的淡青小点,但我实在想象不出来,那太难为我这个一无所有的蠢材了。

时代变了,现在高中文凭没以前那么值钱,更值钱的大学文凭,现在也没了以前通行无阻的魔力,人人都得流汗挣钱,知识分子动动嘴皮子就能挣钱的局面已经不复存在,何况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知识分子。

喝光保温杯里的最后一口水,我把新买的杯子放进包裹,严实的捂住。包裹里有我的全部身家——身份证、

户口本、一些钱、一套我只穿了两次的换洗衣服、一包还有好几根烟的烟盒、一个快不能用的滚轮打火机、两块糖饼、一封我那个没落知识分子父亲留下来的遗书(狗屁不通)、我妈的几件银首饰,以及一些零碎的,像是卫生纸,又好像是不知哪来的脏棉花和短线头织成的零碎破布,和一些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来的用途的小物件,除了这些,我还剩下的就是我这条命,还有别人告诉我的、现在还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机遇。

是的,机遇——

我现在之所以会坐在这辆班车里,跟一群穿的和我一样脏的穷苦农民挤在狭窄的车厢,忍受崎岖山路的颠簸,忍受我从没闻到过、现在却渐渐适应了的恶心气味,忍受喧嚣的说话声、咳嗽声、碎碎叨叨的咒骂声,根本原因是我从朋友那听说这片山区不久后会发生一件大事,一件足以改变千千万万像我一样穷的人命运的大事。

拼命也要找个好地方拼,我一直相信,机遇要比努力更重要,不然,就像我那几个种地的亲戚,稍微得点病(据说是传染病?我不懂),就得把地卖了,房子也押出去治病,结果最后呢?被债逼死,连坟都是我和村里几个老人帮他们挖的。

太惨了。

后来不久,我帮忙挖了那几个老人的坟,挣了笔小钱,现在我包裹里的那点钱,有一小半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不老实吗?他们特别老实,一点也不滑头,那是他们不努力?不,他们恨不得住在地里,一点点看着那苗往高往壮了长,那他们最后怎么还那么惨?我以前不知道,以为这就是命,是老天爷不想他们活,他们就该在那个时候死,直到,我听说了朋友告诉我的那件事,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那会一度以为我开化了,得道了,智商上去了,脑门一下子就开窍了!

——种地是没前途的,我明白了这件事。

拼命也得找对地方拼。

跟地较劲,就是跟天较劲,人哪能赢过天?不可能的,就算老天爷想让你活,你非跟地死磕,那也是找死。

赚人的钱,做生意!这才是求生的唯一途径!

班车里这么多人,十个恐怕有三个都是奔着那个机遇来的,剩下的七个分别是他们的老婆,儿子,女儿,唉,怎么说呢?想到那个机遇,我梦里都能笑出来,但是梦醒了,瞧瞧身边这帮人,我心就堵的慌,他们才是真的拼命了啊...我比不过他们,也不敢跟他们比。

鬼知道他们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又是埋了多少人,才来这里的?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呢,一声惊天动地的“哇”和随之而来的哭声吓的我打了个哆嗦,把我一下子弄激灵了。

谁喊那么大声!?

车厢内光线昏暗,又是人挤人谁都不好多晃动抖擞,醒着跟睡着真没太大区别,同车的和我一样、被打断了神游的七八个青年,一齐转头朝后面看去,那声尖利的“哇”,就是从那后头的。

勉强转过头的我,没第一时间发现发出喊声的人,毕竟人那么多,除过像我这样坐下来的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在座位和座位间狭窄的车厢过道里站着呢,他们挤起来才是真的挤,有什么动作也的确是不好发现。

以前听人们说,有个人上车前脊椎还是直的,还能挺胸抬头,说是长得一表人才,但下车,这一表人才就弯了两道,比六十岁的老头子看起来都恶心,噢,对了,顺便一提,那人据说钱也被偷了。

嘿,真是惨。

后边座位上,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就这么睁着眼,傻傻看着窗外,对这事无动于衷,一点也不关心,我立即就被他还算亮堂,但无比麻木的眼睛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别人还努力伸头缩头想看那个发出“哇”的叫声的女孩是谁呢——一群色狼,我却在这看这个糟老头子,还看得津津有味,看的...有点发寒。

那真是个糟到极点的老头子啊,他青色的头皮上疏疏落落的刺着短短的白头发,下巴没有胡须,但布满了皱纹和让人不敢多看的斑点,脸上更糟,估计是有一个月没洗脸了吧,嵌进脸上皱纹的脏东西油亮油亮的,看的人阵阵反胃。

反胃?想到这,我苦笑一声,我还反个屁的胃!我估计也好不了多少吧!

以后我会变成他的样子吗?说不定会的。

我不敢往下想了。

这时,那个发出叫声的女孩冒头了,我的视线刚从糟老头脸上移开,就被那从人堆里挤出来的女孩灵动的黑眸引了过去。

我不信那些无病呻吟的文青写的什么“黑宝石似的眸子”之类的话,黑宝石是什么玩意?黑色的石头不就是煤吗?还有人的眼珠子跟煤一样?那是什么狗屁形容?但现在,我懂了,我有点明白了。

那个女孩黑的透彻明亮的双眸,真的只能用黑宝石来形容,虽然我没见过黑宝石,但现在我能想到的,对那女孩眸子的最好夸奖,就是“黑宝石”了。

“把我的包还给我!”她用不知哪的土话说道,我是结合了她那急迫的想要前倾的动作和她焦急的神态才勉强听懂的。

好怪的方言。

话说,这就是所谓的手脚不利索吧?我看向她努力伸手想够到的那个人——一个显然精心打扮过自己,但仍摆脱不了那股乡野土气的脂粉女人,她手上的确提着一个粉色的包裹。

这会,她正跟躲什么魍魉小鬼一样的往人堆里缩,想把她至少一百三十斤的肥肉塞进人和人中间连猫都钻不进去的缝隙,瞧她努力的样子,我甚至有那么几秒以为她会“缩骨神功”,要不然怎么会去做那种明显是冲昏了头脑才会试着去做的、注定徒劳无功的事情呢?

“给我!”那女孩又叫了一声,细听之下,她的声音像某种山野里我曾听过的鸟的叫声。

看到她被人挤的动不了,伸向粉色包裹的手上下勾来勾去,怎么也够不着,别人又都不愿意动哪怕一下,让她把那只手伸到包裹上,和那个女人角力,我心里不免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怒火。

连角力的选择都不给那个女孩吗?女孩的家人呢?看她似乎不到二十岁,难道也是跟我一样,一个人出来打拼的?

“她是疯子,我不认识她,包是我的!她是疯子!”脂粉女人叫嚷的声音远高于女孩,那声音刺的周围几人烦的背过头,懒得用正眼瞧她一下。

她大概觉得那样会显得自己有理一些?还是说,显得自己更厉害些?

她是个小偷,这点是不会因为她叫嚷声多么大改变的,除非她把包还给女孩。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还,周围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头,哪怕有好多人能够到那个包。

我想帮那个女孩,可以的话,我还想揍那个女人一顿,当然,那不是为了博得女孩的好感,我只是不想让一个独身在外的女孩受到欺负,失掉那个粉色的包裹,她的命,像我一样,有一部分在包裹里装着,失掉的话,一辈子可能就毁了。

怒火发酵了一会,逐渐随女孩传来的情绪低迷的哭腔渐渐熄灭,我后知后觉的想到,干嘛为了陌生人的包裹生气?那有什么意义呢?别人既不一定会领情,生的气也不会解决事情,这样想着,我侧头发现,和我一齐转头的几个青年,多看了那女孩几眼,视线在女孩身上扫了几下,也不知焦点在哪,发现这事似乎没什么意思,女孩也没什么身材后,就又转回头去,疲惫的随着摇晃颠簸的车厢阖上了他们和糟老头一样麻木的眼睛,继续神游天外,亦或者,在连神游的思绪都不曾存在过的拥挤车厢里,呆滞的望着某处,继续呆滞下去,然后在几十年后把那可怕的呆滞带进坟墓。

我不想继续看下去了,于是我也和那几个青年一样,最后看了几眼女孩,转头继续用神游打发时间,继续想一些有的没的,想我看过的武侠小说里的剧情,想那个离我越来越近的巨大机遇。

到后来,女孩也安静了下来,这让我有点难受,但也只是难受。

我够不到脂粉女人,我够不到包,更够不到她。

车厢依旧吵嚷,抱着包裹的我不久便沉沉睡去,这趟车会这样一直颠簸三个小时,中途休息一下,然后再颠簸四个小时,最后在车站停车。

那会估计已经是深夜了,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一顿热乎点的饭?

...

不知过了多久。

“啊...”

我尽可能地在狭小的空间里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困乏的眼睛,望向窗外的明亮月色笼罩下的远山。

那边山里的人,这会是不是正躺在自家暖洋洋的炕上酣睡着?搂着老婆,孩子睡在身边?我有点羡慕他们,即使他们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

靠地吃饭的人终究是好不到哪去的,我深信这一点。

车厢里的酣睡声很响亮——我指的是呼噜声,愈发认识到我和周围这些我曾看不起的穷苦人其实压根没多大区别后,我心态放宽了很多,就像之前那件事,放在学校里,我肯定会喊着什么“见义勇为”之类的口号,召集那帮子狐朋狗友,假借名号,骚扰那个女孩,当着她的面说些荤话什么的,但现在,疲惫缠身的我,没有那些心思。

现在,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站在我面前脱光勾引我,我也会选择掉在地上已经污了的二十块钱,对她视而不见,嗯...顶多看一眼。

钱比什么都重要。

又过了好一会,车缓缓停了下来。

楞了好一会,直到司机操着沙哑的嗓音叫嚷了起来,我才意识到这是到站了。

这就到站了?

我看向窗外,月光遍洒、诡谲神秘的远山,依旧在那里,位置好像没变。

也就是说,车站连灯都没有。

花了十几秒时间,我勉强理解了现状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后,抱着包裹,随醒来的众人站起来,拥挤着,在逐渐吵嚷起来的冷清气氛中,闻着烟草味、体臭,跟人肩擦肩,背靠背的,一点点朝唯一的车门挤去。

下车后,清凉的山风带走了我的倦意,我精神振作了一些,跟着朝前走的人们走到一处并列放有七条长板凳的空地,看已经坐在板凳上吹风的人们的放松表情,似乎这里就是休息区域。找了个人较少长板凳坐下,我放眼望去,不出我所料,车站穷酸的连个灯都没有,这个所谓的车站,似乎只是用围羊圈的木护栏和一些比较方的石头垒起来围成的大操场。

一堵稍微高一点的墙都没有。

我估计,车站本身甚至没有停在这里的任何一辆班车值钱。

本地的经济水平...可以想象。

所谓的机遇,真的在这里吗?

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吧...

我有点迷茫。

笼罩在迷雾中的未来,实在难以揣测,像今天这样的旅行,或者说,对我能接受的命运进行选择的机会,还有几次?

再过几次,我就会像我看到的那些青年一样变得麻木?

山风不冷,但我打了个哆嗦——并不全是因为害怕那可怖的未来降临在我身上,把我改造成我最讨厌的样子,更多的是因为,那个女孩要自杀了。

班车一路驶来,路线趋势大致往上,也就是说,这里是高处。

而那个女孩,半只脚已经踩在车站由垒起的石头组成的围墙上了。

她想从那跳下去的想法是那样的显而易见。

我毫不犹豫地放下包裹,尽我所能地驱动这具因奔波变得早已疲惫不堪身体,朝她奔去,尽可能地让我的手离她更近一点。

“喂!”我朝她呼号,挥着我的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接着大吼,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别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

她侧过头来,听到我的喊声后,愣在了那,嘴唇嗫嚅着颤动了几下,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个女孩,是在下意识地回答我的问题吗?有这样一双眼眸的女孩,一定有个与之相称的好名字吧?

然后,她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女孩跳下去了。

无声无息。

眼里有点发涩——我转头想去找那个脂粉女人,告诉她这件事,然后狠狠的质问她。

但随即,奇异到近乎不可思议的声音,引走了我的全部注意。

“喂,我...我脚崴了...”

我又是一楞,而后,近乎疯狂的转身跑向女孩消失的地方。

石块垒成的矮小墙体后是一个生满了荆棘、坡度不大的短坡,趴在坡上,差一点就滚到荆棘上的女孩,用她那双黑宝石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泪也一并涌了出来。

“你叫什么?”

“天堂星!”

我向她伸出我的手,这次,我能够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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