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灰头土脸地从“云府”走出来。
“哪里来的野小子!云府的大门也敢进?”
“呵,真是屎壳郎打喷嚏——好大的口气,居然敢直讳云家主的名字!”
“你是家主弟弟,那不就是我家二老爷啊?你看看你几岁我们家主几岁!谎话都不会编!”
云飞真的是头大了,默念自己大哥云尝的名字,“大哥你不带这么坑我的吧,阖府上下都不知道你有个弟弟呀?”
云飞不知道由于某些变故,知道自己身份的老人大都让云尝支出去看管外面的铺子了。而且云尝怎么也没想到云飞能“死而复生”,这一段隐秘的家事本来云尝是打算让其深埋在叶丘山的。所以今天丰城的云府,知道云飞身份的人只有云尝一个。除了在朝为官的云少卿云太师,和二公子云河昇。
云飞气哼哼地,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走开了。只好在东升大街上闲逛,毕竟丰城是鱼唇县首屈一指的贸易大都,很多富商往来,丰城里多的是新奇的玩意儿。就算晴国明令禁止过女子不得经商,讲究足不出户。但是在丰城还是看得到各色人儿人来人往,不乏一些漂亮的女子美妇在苍天白日笑的花枝招展,恣意放纵。
云飞看着四十年后的门前大街,那时候远没有如此热闹,“云府”还只是个卖杂货的铺子。
“真是时光荏苒啊,奇了怪了,我明明年纪不大怎么就见到了如此故土疏远的景象。”云飞心里有点难受,是的,哪怕再热闹繁华,也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家了,四十年前的家现在就在自己先灵境里呢!更可恨的是现在有家不能回不是?
云飞此时一边正如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一般深深思虑,眉头紧锁,一边跟一个,个头矮了自己许多的孩子争抢摊上同时看中的草编玩偶……
说到底也是个孩子!
不过云飞也就只在这云府附近闲逛,看看有没有认识的老人能够让自己回家。只见此时一队官兵模样的人,总共五人在一人的带领下,直接堵在了“高人一等”的云府门前。可以看到那些门口的家丁躲瘟神一般印着笑脸把这队官兵送了进去。就算相隔很远也能看出不是丰城的官兵,也不是本城衙门的人,更像是从县里或者州上面派遣下来的执事。
不知何时,云飞的身边站了一人,是云飞身后甜食铺子的主人。比云飞矮了一点点儿。
“小哥儿好生眼熟啊,怎么?想去云府办事做生意?那可不成,现在每隔一两天就有上面派下来的官兵来巡检,说是云家在叶丘山藏了什么触怒神仙的东西,一直吵着要云府给个说法呢!你说那些官兵啊,自然是朝廷钦点查证此事的人呀,不然谁敢动云府这块招牌,领头的那位可是大有来头,据说是巡正司蔡大人的首徒!那可是专门帮圣上订正各个县城文武庙的地方,是能跟圣上直接说上话的!”
云飞看着眼前的老人,头发已经花白,皮肤黝黑,双眼因为起早贪黑经常睡眠不足的原因遍布血丝,皱纹堆得满处都是,但整体来说还是较为精神的。那一身衣服却还是印象中的灰青色料子,由于经常一站站一天的原因身材佝偻了很多。但云飞还是一眼认出来了,在看到他,听到他第一句声音的时候。这是阿柴,早些时候经常偷跑出来拿着大哥给的零钱来这阿柴铺子买甜点的,之前是他爹的,现在看来是阿柴的了。但是阿柴小了自己四五岁啊,怎么就……
云飞话说出口都有点过于激动了,因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久别重逢啊,“阿,阿柴?”
“嗯?”老人血丝遍布的双眼盯着云飞看了云飞又看,“像,真像……”
“看小哥儿穿着打扮本家儿不在丰城吧?你看你这孩子一脸土气,走走跟我去铺子里洗洗,”阿柴拉着云飞慢悠悠进了铺子里,遥遥晃晃的打了一盆凉水。
云飞赶紧伸手接过来,看阿柴这样子打盆水都要散架了。铺子里的糕点味儿还是熟悉的问道,闻多了都有点腻人的那种醇香,一个青壮男子正在铺子头上招揽客人,还有个眉毛眼睛很端正的四五岁小姑娘正在铺子偷吃糕点,和阿柴云飞对视了几下,偷笑中跑开了。云飞伸手清了清脸颊,阿柴坐在了一张黑凳上笑着看着自己。
时间停住了。恍如隔世,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你却已垂垂老矣,儿孙落地。云飞愣住了,这该死的眼泪。
阿柴眼睛都笑弯了,越看云飞越喜欢,“多少年了,自从那家伙突然离开,我算算啊,怎么也有快四十年了,那时候过来买糕点还总是偷偷多拿一块儿,哈哈。”
云飞也笑了,刚要说自己便是那个人,话到嘴边儿停住了,“老爷爷,”云飞将那些陈年往事也挡在了嘴边。看到昔日老友过得很好,也就知足了。“老爷爷,你刚刚说的事情,听起来很严重啊,咋回事啊?”
“害,那说来话长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一开始云府还能靠自己压得住,后来巡正司直接下来拿人这消息就藏不住了,说是云府在叶丘山皇帝钦点的土地上作妖儿。这没啥可说的,要我说还是叶丘山那儿最厉害了,整个山头啊,都那样,咔一下被神仙砍了去,我还亲自在远处瞧了瞧,要不是官兵阻拦,我早就上去看看有没有神仙了,隔着老远还能看到,怎么着也得有方圆三四十里的空地凭空出现在山上。那么高的叶丘山直接矮了一大截,那尖尖都没了。”
阿柴眉飞色舞地给云飞讲述,一讲起来仿佛都年轻了好几岁似的。
云飞默默记在心里。独享着这难得重聚的时光。
…………
现在的晴国大都,有个很响亮又前无古人的名字,忘仙都。
晴文帝是个很有意思的天子,不顾所有人的阻拦,硬是将之前的林京改成了现在的名字。当时满朝文武极力反对,大部分都是说对仙神不敬之类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云云,结果晴文帝一句话封死了所有人。
“神仙有神仙的天子,晴国有晴国的天子,我就这么改,你让神仙下来干我?”
虽说身为一国之君讲话不该这么粗俗,但这是当今天子的原话。
晴文帝登基之年,改荣绣年。如今不管是忘仙都还是统一下来的各方国,确实是称得上繁荣锦绣。执政十余年,无人再有异议。
如今的朝政以两人为首分为两派,太师云少卿与宰相湛年。二人互为不合,一派主张以民为政,事在人为,一派主张顺应天意,无为而治。
巡正司便是湛年一手扶持而起,为了避嫌,让巡正司直接效命于晴文帝。暗中却是湛年在推波助澜。
湛年的探子在第一时间汇报了云府叶丘山的种种迹象后,湛年一拍大腿,“真是天助我也!”
此时湛年正在养居殿前求见当今圣上。圣上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养居殿批阅奏折,指点江山。
这位入朝三十载的大人物是真正靠着喜怒不形于色才坐上现在的位置。心有所想必定会有所表现,小孩的装哭和真正的哭通常人一眼便能分辨,大人也是如此,心事藏的再好也会让有心人发现端倪。真正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万里挑一。
湛年官服端正,蟒袍干净的一尘不染,就像此时的他面无表情一般。看不通,看不透。
就算现在已经站在当今天子面前,也只是礼数中的恭敬,没有谄媚惶恐。
“怎么?云老太师的家事你是要一管到底了?”殿中坐着的那人不过二十几岁,却少见的稳重老成。听不出语气。
“不敢。”
湛年的心里却是一沉,家事家事,陛下是铁了心不许外人插手此事。
“只是,叶丘山乃是陛下钦点的云家建造宗祠之所在,如今被玄雷打掉山头,这是老天示警啊!”湛年仍是硬着头皮说道。
“嗯,确实,”书案坐的那人语气一转,“看来是老天警示我做人不能太小气,云家实在对朝廷建设有功,云太师辅助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丰功伟绩在朝十余年多的数不胜数,如今云河昇所领带的镇杀军又为朕开通一条直通西域的大道,云家有功,该赏。那就把丰城后面几座无主的山陵一并分给云太师吧。打烂了一座再赔给云家几座便是。”
湛年吃了一惊,脸上少见的呆滞。那几座无主山陵可是真真正正的宝地,尚无山神坐落,原因是上古一位仙人在此居住过,没有哪怕一位山神能够带头享受这份福气。如今分给云少卿,表面是给云太师,实则是云河昇为云家争取的。因为历来分封割地都是皇族才有地,外姓想都别想,如今自己这般直谏倒是又为云家开了先例。湛年气的有点哆嗦。
哎,多少年没有如此动气了。
当天暗中下令勿让巡正司再盯着此事,拿此事做文章了。圣意难测。
书案上的那人悠悠叹了口气,“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云太师,这份大礼,是朕以全国气运压在你身上了。”
书案那人抚摸着手中一枚古老玉符。玉符许久未曾动用过,导致其内变得蜡黄。
无情最是帝王家,以叶丘山为契机,当今圣上以全国气运为赌注下了一盘大棋。
…………
云飞暂时远离了东升大街,省得触景生情。在城东南角寻了处暂时居所。无他,这里离着四十年前的樊家最近。
当初樊家与云家都是一同闯荡生意的家族,一个是杂货铺子,一个是打铁铺子。按说八竿子打不着边儿,可两家因为云家暗中的生意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云家暗中以押镖为生,靠着云家祖传的上乘心法,云家弟子向来是同辈中修为出类拔萃的存在。所以经常到铺子中定制大量防身暗器、行走江湖用的兵器。由此世代交好,给云飞和当时的樊家独女樊璃定了娃娃亲。如今樊家没有男丁继承家业,败落之势飞速,如今的丰城已经没有樊家了。
但云飞还是从点滴中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的影子,身前的枣树由小树变成了参天大树,那时年幼无知,经常说着痴话,做着傻事。那时候也不知道定亲是什么,还不如当时一天一朵小花的誓言珍重。没想到,没想到“定过亲”成了现在两人唯一的联系,挂在云飞心头挥之不去。她可能是觉得自己突然消失破碎了誓言,任风飘荡而去了吧。又或者那个小梨花儿等了自己许久,一年或是十年,终于等不下去了吧。再或者时光荏苒,小梨花变成老梨花,她觉得自己没有希望等到自己伤心欲绝了吧。所以云飞身前只留下了一颗枣树,只剩枣树。它见证过了不知多少人的誓言吧,有心愿达成欢天喜地的,也有像自己这般不遵守誓言的吧。
人生天地间,独生独死、独往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情之一物本就是徒劳,纵然是百般执着,又有何益?
但云飞还是攥了攥拳头,对着枣树,对着这个老朋友默默许下了一个新的誓言。
多年后誓言发芽成长,也变得如同这颗枣树般,茂盛安逸。深埋某个人的心底。
破天荒地,云飞跟店家要了一壶酒。没踏入沸血境后期,不管是天骄还是庸才,都不敢喝酒的,会坏了根基。但云飞此时此刻觉得只有喝口酒
店家非常高兴,这可是个大财主,其貌不扬的小孩子出手很是阔绰,直接以高出平常三倍的价格盘下了一座小院一月之久。听到云飞要喝酒,直接上了店里最好的“一大梦”。
曾有酒仙路过丰城,取山中露草、云中雾白,酿而成酒。露草,凄也,雾白浓也。仙人大醉,不知天长与地久。故而,丰城传下此酒,当得其名,得“一大梦”得仙人同庆。
云飞二两酒下肚,许是喝的有点多了,起身院中挥剑长舞。
那店家只得感叹自己的酒真好,年少须得轻狂!
“小孙啊,给我上壶酒,额,不要太贵的……黄酒就行!”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