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长暮一只手攥紧了缰绳,一只手捏着块胡麻饼,一下一下的啃着,催马疾驰。
荒芜的山色在眼前飞快的闪过,风声呼呼不停,带着雨后的湿润,寒津津的拍在脸上。
姚杳一只手也捏着胡麻饼,而另一只手没处抓没处握,身子随着马匹颠簸的厉害,她不由的担心自己会被颠下去。
“抱紧我。”韩长暮突然出声,那声音和着风声,呜呜作响。
“啊,”姚杳愣了一下,没有回过神来。
韩长暮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口胡麻饼塞进嘴里,腾出手来拉住姚杳的手,环在自己的腰间,淡淡道:“抓紧了,掉下去摔断腿,我就只能把你扔在这了。”
姚杳的手上还有韩长暮的气息,她愣了一下,听到他这句话,不由的暗自腹诽,明明是一片好心,偏要捧出驴肝肺,这人的嘴太坏了。
她赌气似的吃完了饼,干巴巴的连着咽了几口唾沫,定了定神,才试探的问了一句:“公子,您这算是放过赫连广博他们了吧。”
韩长暮半晌没有作声,催马又疾行了一段儿,才道:“没有什么放不放过,戍军的事,我不方便插手,就让军中自己去查吧,若是赫连广博他们当真有罪,律法自然不会放过他们的,我若现在插手,得罪了军中,反倒不利于咱们此行。”
姚杳嘁了一声。
要不说这人嘴太坏呢,明明就是心软了想要放他们一马,偏偏说的这么正经又无情。
她想了想,道:“若赫连广博他们当真有罪呢。”
韩长暮毫不犹豫道:“有罪当罚,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这没什么可说的。”
姚杳唏嘘道:“可是听孟岚所说,此事明明另有内情,许是他们的确受了天大的委屈,戍军本身也绝不无辜,公子,律法不外乎人情。”
韩长暮愣了下,淡淡道:“若戍军有罪,自然有律法约束,不该赫连广博他们滥用私刑,若人人都觉自己委屈,人人都凭着私心行事,那要律法还有何用。”
姚杳在京兆府中做了许多年,见过许多律法管不了的冤情,也见过许多其情可悯的惨烈,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有的,只是让人意难平的相对公平。
她吁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就说了出来:“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倒觉得,王爷就是王爷,庶民就是庶民,哪一个小老百姓犯了法,能有王爷府里那么多幕僚帮着出主意,把有罪变没罪,把大罪变小罪。”
一口气说完这些,姚杳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忙着捂嘴,却是已经晚了。
韩长暮阴恻恻的声音传过来:“这话,你说了就便罢了,我听过也便罢了,以后莫要再说了。”
姚杳低低唔了一声,觉得韩长暮是不是有些认同她方才的狂悖之言,才会这样不置可否的放过自己。
还没等她想明白,韩长暮就继续道:“为官者,不该单单只求一个公平,求的应当是让犯法者得以惩处,蒙冤者还以清白,律法得以推行,民众有所教化,让心存歹念者不敢为非作歹,让心存良善者无惧无畏。”
姚杳不知不觉的又抹了一块胡麻饼出来,就着韩长暮这一席话,慢慢啃着,越啃越觉得这话有道理,这块胡麻饼很香。
她不由自主的做了一个让自己都后怕的动作,竟掰下一块饼喂到了韩长暮的口中。
韩长暮愣住了。
姚杳也愣住了。
她尴尬的笑了笑:“那个,公子策马不方便用朝食。”
韩长暮慢慢咽下,微微一笑:“挺香的。”
说完,他更莫名了,觉得这一路上,自己越来越奇怪了,怎么会做出这么多从前不会做的莫名举动,他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说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话。
正琢磨着,嘴里又被塞了一块胡麻饼。
他习惯性的咽下去,耳畔传来姚杳的笑声:“香就多吃点。”
他转瞬莞尔。
想这么多干什么,吃饱了赶紧赶到肃州,才是正事。
他扬鞭催马,一路狂奔,漫天黄土在身后飞扬蜿蜒。
肃州离甘州四百余里,普通的骡马脚程极慢,沿着祁连山的山脚的官道迤逦而行,间或在驿站歇脚,再闷头赶路,总要六七日才能到。
可若是策马疾行,这四百里的路程,不过是一两日便能赶到。
刚刚走到肃州城门外,还未看到那城楼,先看到的却是枯黄和漆黑的山石。
韩长暮牵着马,跟在等候入城的队伍后头,望着满目随风滚动的砂砾,满目萧索荒凉的风景,格外感慨。
他自幼在剑南道长大,蜀中盛丽风光,草叶丰盛绿肥天青,幽雨呢喃繁花婀娜。
是一派与河西截然不同的景象。
验了路证文书,韩长暮二人顺利的入城,按照飞奴传信留下的地址,二人赶到了城西。
入目杂乱无章的房舍,遍地横流的污水,还有衣衫褴褛的汉人和胡人。
一队队的驴驮,骆驼,骡马不紧不慢的挤在巷子里,原本就不宽敞的巷子,越发拥挤,只容一人通过。
赶了一路,又不得清洗的驴骆驼牛马之类的,味道极大,引得蚊蝇围着嗡嗡飞舞,骡马骆驼们则不耐烦的摆着尾巴,甩开细碎的尘土。
韩长暮和姚杳几乎是捂着鼻子穿街过巷,来到了个破旧的胡店前,愣了半晌,看到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孟岁隔,才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姚杳咬着牙兴叹。
虽说是大隐隐于市,可也不至于选这么个破地儿吧,她倒是能忍,可韩长暮能忍吗?
孟岁隔觑着韩长暮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公子,这地方虽破了些,但胜在隐蔽。”
韩长暮环顾了胡店一圈儿,紧蹙的眉心舒展了几分,微微点头,问道:“他们人呢。”
孟岁隔道:“都在楼上等着了。”他看着韩长暮风尘仆仆的疲累模样,心下一叹,道:“公子,不如先歇息半日。”
韩长暮摇了摇头,道:“事情紧急,不能再拖了,走吧,先说正事。”
上了二楼,大堂不算太大,但只有三个人围坐着,倒也不显得拥挤,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三个人齐齐探身去看,正是见过一次的少使,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
少使虽然生疏了些,但小姑娘他们熟啊。
王显一见姚杳,忙热络的上来拍了下她的肩膀,笑道:“姚参军,你怎么也来了。”
顾辰也大跨步过来,重重拍了一下姚杳的肩头,掐着手指头,故弄玄虚的一笑:“阿杳,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不是自愿来的吧。”
陈珪笑眉笑眼的凑过来,文绉绉道:“姚杳,我借给你的书,你看完了吗。”
姚杳愣住了,半晌才拍了下王显,笑骂道:“王显,怎么是你,你那打更的家伙什儿被你卖了换花酒喝了吧。”
抬腿又踹了顾辰一下:“姓顾的,你个老小子这又是坑蒙拐骗了谁家的姑娘,躲债躲到这来了。”
随后看着陈珪皱眉,摆着手道:“你那是什么破书,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四个人说的热火朝天,全然忘了边上还有个重量级的人物。
韩长暮和孟岁隔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四个人忙转过身,一本正经的冲着韩长暮行礼。
行了礼,还不忘挤眉弄眼的相视一笑。
韩长暮暗自哼了一声。
这个姚杳,怎么走到哪都有熟人,分明都是他的属下,却搞得他像是多余的一样。
他尴尬道:“好了,都坐吧。”望了望四人,继续尴尬道:“看来你们都认识了,就不用我再介绍了。都坐吧,坐下说。”
四个人坐于下首,微微低头,一本正经等着韩长暮训话。
孟岁隔贴心的斟了热茶递过来。
姚杳和其他三人对视一眼,看这架势,这训话的时间短不了啊。
韩长暮静了片刻,才沉声道:“都把各自的进展说一下吧。”他转头望着孟岁隔,道:“孟岁隔,你先说。”
孟岁隔清了清喉咙,条理清楚道:“回大人的话,飞奴在莫贺延碛处盘旋,卑职没敢擅入,但就此前的情形看,杨总旗一行人,的确是深入了莫贺延碛。”
说完,他望向了王显。
王显理了理思绪,慢慢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找到了合适的向导,名叫赫连文渊,卑职提出可以付给他八百张茶券作为筹资,请他一同进入莫贺延碛,但他拒绝了,说是天气渐冷,这个时节进入莫贺延碛太过危险。”
临来时,韩长暮遍查了有关莫贺延碛的文献,也知道这个季节进入有多么的凶险。
但是,凶险并不意味着不能进入,前朝也有人在比现下更冷的时节进入莫贺延碛,而毫发无损的走出来。
他手指微曲,轻叩食案,沉凝道:“只怕他是觉得八百张茶券有些少,不足以让他以身涉险吧。”
王显笑了笑:“大人此言正是,卑职正是想问问大人的意思,若是赫连文渊漫天要价,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