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冷临江诧异道:“阿杳又不是名门贵女,也不打算嫁簪缨世族,要名声这么个累赘干什么,不当吃也不当喝,还拖累人,平白束手束脚的。”
霍寒山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这倒是,本朝也不乏女子另立女户的,也没有人敢轻视。”
两个人东拉西扯的,一会儿是李家娘子,一会儿是王家姑娘,没有一句是有用的正经话。
窗下风紧,偷听的人有些受不住冻了,身影一闪,向着青龙寺外走去。
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冷临江和霍寒山都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可算是走了,我还以为他听到阿杳和久朝去了西边时,就该走了呢,谁想到还挺抗冻的,听了如此久。”冷临江收了笑容,神情敛的凝重肃然:“炎德,你派出去的人,不会把人跟丢了吧。”
霍寒山深深点头:“接了你的信,我就精心挑了这几个人,怕大理寺和我府上的人脸熟,惊动了他们,专门从我小舅舅府上挑了几个谨慎的,你也知道的,万府上的家奴,个个身手不凡,跟踪,他们是轻车熟路的。”
冷临江一脸的皮笑肉不笑:“那是,他们常跟大姑娘小媳妇,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霍寒山长长吁了口气:“哎,我这小舅舅确实胡作非为了些,不过上回久朝料理了他的管家后,他行事还当真是收敛了许多,这回我去问他借人手,他连问都没敢多问一句,便让我随便去挑,还说定了这几个人以后就归我调用,不必再送回去了,身契也一并送了过来。”
冷临江却不以为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那小舅舅已经被养歪了,可不是一时一刻能改好的。”
两个人闲话不停,用了午食,又靠着胡床小憩片刻,便听到有人敲门。
霍寒山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挎着个竹篮子,篮子上盖了一块干净的细白棉布,四角垂着四色菊花结。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从篮子里拿了两块花花绿绿的方形花糕,交给霍寒山。
霍寒山交给老者一吊钱,老者行了一礼,便步履蹒跚的走远了。
关上门,霍寒山拿竹箸夹开花糕,拿出一枚纸卷儿,展开一看,上头写着四个小字:崇化祆祠。
冷临江把纸卷儿在火上撩了,犹豫片刻,重重一砸食案:“这些祸国之徒只能盯着,却摸不得碰不得,实在憋屈。”
霍寒山拍了拍冷临江的肩头,劝慰了一句:“找到了他们的老巢在何处,迟早有一日,会收拾了他们的,不在这一时之争。”
冷临江摩挲着竹箸,低低道:“汉王告假多日了,这朝堂,要动荡了。”
霍寒山也有些低迷,缓缓叹息:“十五年间,太子几废几立,这朝堂几时太平过。”
冷临江凝神,望着条案上的香炉,上头轻烟袅袅,他的声音难得的沉重:“也不知久朝他们从玉门关回来后,会有多少人夺职下狱,又有多少人会扶摇直上。”
霍寒山吐出一口浊气:“不想了,朝中的事,也不是你我能想的,咱们呐,把长安城里的魑魅魍魉都找出来,等着久朝他们回来。”
说了片刻的话,冷临江和霍寒山二人起身出去。
青龙寺中有一棵桂花树,树干粗壮,花叶繁茂,花开之时,金灿灿的花盏灿若云霞,香动数里之遥,蔚为壮观。
伸手可及枝丫上,悬挂了密密麻麻的平安福,红色的纸,绿色的叶,金灿灿的花,铺满空荡荡的院落。
冷临江二人在树下赏花,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捧着平安福过来,冷临江择了一枚,给了小姑娘一吊钱。
他展开夹在平安福里的纸卷儿,上头同样是四个字:布政祆祠。
他把纸卷儿揉了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才艰难的咽下去,噎的他直翻白眼儿:“下回别用这么硬的纸,行吗,换软一点的,太费牙了。”
霍寒山嘿嘿直笑。
就这般,二人上香时,接了一个纸卷儿,买糖水喝时,又接了一个纸卷儿,买了只纸鸢在乐游原放飞时,再度个了张纸卷儿。
冷临江默默的把纸卷儿上的地名都记下来,然后狰狞的吞了纸卷儿,嗓子拉得生疼,艰难道:“我的钱可都花完了啊。”
霍寒山退了一步,警惕道:“你干嘛,我可没钱。”
冷临江阴恻恻的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秦王府算的上是十六王宅里,最为简明朴素的一座王府了,美什么花木,也没有奢侈的摆设,莫说是与东宫比了,就是跟简王府,赵王府比,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秦王谢晦明也算的上是诸位皇子中,最为勤勉的一位了,朝中民间都呼声极高,从前的太子,现在的汉王,是万万比不上的。
可奈何老天不开眼,样样都不如秦王的汉王,偏偏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分,在太子位上几废几立,谢晦明也始终没能顺利上位。
太子被废后,这像风水一样轮流转的监国理政之权,就顺顺当当的落在了谢晦明手上,虽然从前这权在太子手里时,干活的也是谢晦明,但是到底出师无名,现在出师有名了,使唤人起来,也格外顺手些。
明亮的斜阳洒落书房,满满当当的书册在暖阳中,逸出一阵阵墨香。
谢晦明伏案疾书,不知在写什么。
伏案是谢晦明的日常状态,或写着什么,或看着什么,闲下来的时候,就和府里的长史议事,见他们的时候,比见后院里的王妃侍妾的时候,多上许多。
长史匆匆而至,抱着一摞子文书,搁在书案上:“殿下,东宫里的人传话过来,汉王没有抱病,而是出城了。”
谢晦明轻咦了一声,撂下毛笔,青玉管在重山笔搁上轻轻一磕,余音轻颤:“出城了,去哪了?”
长史低语:“咱们的人跟上去了,说是往陇右道去了。”
谢晦明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紧紧蹙眉:“那么个黄沙漫天,凶险异常的地儿,汉王去那干什么。”
长史想笑,却忍住了:“听闻汉王去孤竹馆,却被胡姬刺杀,没能尽兴,总不能是亲往西域,买两个胡姬回来吧。”
谢晦明的脸始终绷着,他长得不如汉王耐看,又天生一张冷脸,还总爱绷着,虽然比汉王小几岁,可看起来他却像是兄长,是那种贴在门上可以辟邪的兄长。
对于秦王始终不能取而代之,群臣私底下也颇有微词,说是秦王就是吃了样貌的亏,他若是长得像太子那般相貌出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再加上他温和中正的秉性,勤政能干的口碑,早就把太子之位收入囊中了。
不得不叹一句,这个世道,终究还是那个看脸的世道,怎么改朝换代都没用。
谢晦明绷着脸,严肃道:“传令沿途驿站和关隘,一旦发现汉王的踪迹,马上护送返回京城,不得有误。”
长史哽了一下,是他听错了吗,难道不是截杀吗,这么好的机会,还让汉王平平安安的回来了,以后真的不会后悔吗?
谢晦明猜到了长史的心思,脸色一正,更加严肃的吩咐:“你不要动什么其他的心思,汉王是本王的兄长,嫡长子,他做太子,是名正言顺之事,本王也不会有其他的心思。”
长史愣住了。
莫非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秦王殿下如此勤勉,其实只是想要做一个辅君之臣,从没想过取而代之。
他讷讷的应了一声是,又继续道:“那,汉王私自离京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圣人。”
谢晦明沉凝片刻:“汉王现下行踪不明,若现在告诉父皇,父皇难免忧心,不如等有了汉王的下落,送他返回京城的时候,再告诉父皇,也免得父皇辗转难安。”
长史更蒙了,难道不应该是借机落井下石,把此事告诉圣人,好让圣人狠狠训斥汉王一顿,说不好就从汉亲王贬成汉郡王了呢。
他像是头一次认识秦王一般,低着头,把过往十五年间,汉王每次倒霉之后,秦王的做法,重新仔仔细细过了一遍,然后有了新的认识。
在过去的十五年间,汉王每隔两三年就要倒一次霉,可秦王却从未有过落井下石,甚至连借机夺权都未有过,始终温文尔雅,循规蹈矩,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对汉王执臣弟之礼。
看来,的确是他想左了,是他眼见秦王羽翼渐丰,而汉王烂泥扶不上墙,揣测着秦王的心思,渐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正视了自己疯长的妄念,然后把它按进黑暗的尘埃里,摆正态度,应声称是,然后,走了。
长史走远,谢晦明从书案后站起身,走到竹林七贤鸡翅木屏风后头,把写好的一封信叠整齐,封好了口,印上火漆蜡印,递给个其貌不扬的婢女:“去,送到郑大人手中。”
婢女细细应了一声是,莲步轻移,走的极快却又了无声音,就像一阵风,刮过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