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入秋的时候,弘历才从江南回来。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可脸上却一点儿也没瞧出高兴来。皇上和皇后都把事瞒着,可并不妨碍弘历知道这一切。若非江南局势未稳,他早就回来了。
西三所一如往昔的模样,院子里两棵木樨开花了,老远就能闻见一股醉人的香气。弘历站在树下,暮然想起他已忘却的那一幕:高氏站在紫藤花架下,风一吹,落了一身的花瓣,带着一丝美人香气,沁入他的心里。原来动心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尽管他宠了高氏十几年,最终也忘了曾经动过真心,亦只把她作为高家的女儿来对待。
“爷,您还进去吗?”吴书来小心的问道。自从那日以后,这正院就被封了起来,外头守着的都是皇上安排的人,他也并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侧福晋去皇后那里打探过,也是毫无头绪。
弘历并未做声,只是换了方向往东苑而去。他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宫里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皇阿玛打发回来歇息,旁的一句都没说。他这位皇阿玛城府太深,纵然他再世为人,也难以猜度一二。只这一回,弘历想皇阿玛怕是要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的后院也不是第一回出事了。
“主子,王爷回来了。”
景娴停下手中的针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快,收拾着,流朱、环佩,替我换身衣裳。”这些日子她也没什么事做,整日歪在炕上做些针线打发时间,穿的也是家常的衣服,就连头发都只松松的挽了一个髻。
待景娴换了衣裳又梳了头出来,弘历已经坐着喝了一杯茶,虽等了些时候,倒没有生气。
“给王爷请安,恭喜王爷平安归来。”
“免礼,你且坐下吧。”弘历仔细的打量着,两眼盯着她的脖颈,那时候被富察氏掐出来的淤青早就消散了,一如从前白玉般细腻。只是想起吴书来所说,那鲜明的五指印迹时刻浮现在眼前,不免有些心疼。“你受惊了,我竟没料到她是这个病,也没注意,谁知连累了你。”
“王爷言重了,不过是意外而已。”淡淡的口气中听不出喜怒,仿佛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在景娴看来,富察氏已经疯了,当时又并非冲着她来的,的确没有多少恨意。
弘历心想,若是景娴知道富察氏曾经对她做了那些,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现在的淡然。但是他不会说,永远也不会。在江南的几个月里,他考虑的很清楚,不能叫景娴知道他也是重生而来的。许多前世之事,他也是一知半解,告诉景娴只能让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深。他如今要做的,是让景娴真切的感受到他的不同,要让她知道,这辈子的弘历不是上辈子的弘历。
“那日的事我也不甚清楚,依你之间,该如何处置她们?”弘历是想替景娴出一口气的,富察氏是上辈子的罪魁祸首,高氏又居然想趁乱害死景娴,纵使有一两分情分在,这会儿为了景娴他也可以不在乎。
景娴听了这话却想岔了,只道他是在试探自己。说起来富察氏的疯病就来的蹊跷,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就病了,如今又成了疯病,太医三日诊脉竟然没瞧出来,知情的几个人谁不以为其中有问题?便是她,也曾猜测,是不是富察氏哪里惹了这位爷,又或者这位爷脑子摔坏了,才把富察氏弄成这样。而高氏的陷害之举,仔细一想更加奇怪,当时众目睽睽,偏巧又赶着皇后进来的时候动作,什么都叫人看去了,真是高氏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什么人,比如她自己,想借机陷害高氏,一箭双雕。
“当时场面太混乱,我也有些记不清了,也不知皇后娘娘和熹妃娘娘看到了什么,那般生气。我原想着一场意外而已,毕竟福晋生了病,并非是她本意,好好的治病也就是了。没想到第二日才听说高侧福晋要留在正院照顾福晋,我怕她身体娇贵,在那里万一有个闪失婢妾也不好跟王爷交代,便去求了皇后娘娘。只是皇后娘娘十分不肯,只说这事不准婢妾插手,也不叫人给爷送信,因此婢妾只好等着您回来再禀告。”景娴细细的说了,总算是把自己摘出来,告诉弘历这是皇后懿旨,与她无关。至于他信是不信,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弘历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他从来对女人好就这几招,多走动几趟,送些东西,连甜言蜜语都很不用,直把那些女人哄得五迷三道的。如今想对景娴好,以他对景娴的些许了解,总算意识到不能一概套用这些招数,只是每每让景娴误解。
“这事儿,果然还得皇额娘来办。”弘历嘀咕了一句,又岔开去,“福儿呢?这几个月怕又长了不少,不知还认不认得我这个阿玛。”
景娴稍稍安心,便吩咐人去把福儿抱来。
一会儿奶嬷嬷抱着福儿进来,宋嬷嬷也跟在一旁,面露难色。瞧见弘历正逗弄福儿,景娴便悄悄走过去,问道:“嬷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回主子的话,奴才刚瞧见二阿哥似乎在咱们院门口徘徊,身边也不见人跟着。”
“二阿哥?”景娴转念便想到了是谁,“他怎么出来了,这时候不该在上学吗?”永琏今年满六岁,按照规矩进了上书房开蒙。
“这奴才也不知道,二阿哥躲躲闪闪的,恐怕是自己偷偷跑过来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到了这儿。”
景娴正要交代,弘历却叫她:“你做什么呢,快来瞧瞧,这丫头对我笑呢,牙都长了好些了。”
景娴不欲瞒他,便道:“不知爷回来以后见过两位阿哥没有,听奴才说仿佛是二阿哥在外头,要不要请进来?”
“永琏?既然来了,就叫他进来。这会儿上书房该没下课呢,怎么偷跑出来了。”弘历有些不满,只是一想到这个曾经疼若珍宝的儿子最终夭折,心里更加难受。从前他和富察氏都对永琏寄予厚望,自打回来以后,他反倒对永琏宽容了许多,只盼着他能够平安长大,将来可以继承大统。说来他早年间看好的阿哥,除了永琏便是永琪,谁知都夭折了,最后也没能实现立嫡的愿望。
永琏被宋嬷嬷叫住的时候心里十分忐忑,但是想着许久没见的额娘,依旧鼓起勇气走了进去。他从未来过这个院子,也几乎不曾见过这个院子的主人,他额娘曾经对他说:“不过是些奴才,你不用去理会。”所以不管是两位侧福晋还是那些格格,永琏其实都不太知道。
“儿子见过阿玛,给阿玛请安。”永琏低着头,六岁的孩子还不能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透着一股浓浓的不安。
“起来吧,今儿怎么到这里来了,上书房没上课?”弘历看出他的害怕,尽量说得和缓些。
永琏摇摇头,小手绞着衣角,小声回道:“儿子听说阿玛回来了,想阿玛了,便和先生告了假。”
弘历听了有些高兴,嘴上却说:“那也不能这样,可不许有下次,学业要紧。走近一些,叫阿玛瞧瞧,怎么好像瘦了?”
永琏松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一抬头便看见阿玛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当下便呆了。
弘历笑道:“臭小子,好端端的又愣神,看什么看的这样入迷?”
永琏瞬间低下头,涨红了脸,讷讷道:“儿子失态了,请阿玛责罚。”
弘历并不生气,反而笑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看这位额娘漂亮,所以才呆住了?”
景娴正哄着怀里的福儿,听了这话便生气的瞪了弘历一眼,冷笑道:“爷竟是拿我取笑,好歹二阿哥还是个孩子,您这话问的可真是好。”
弘历也尴尬起来,父子两此刻倒是同一神色,看着更像了。弘历赶紧胡乱跟永琏说了两句话,又叫吴书来把他送回去。永琏早已忘了见额娘的目的,乖乖的跟着吴书来走了,心里一直想着,这位侧福晋可真厉害,竟然敢跟阿玛摆脸色。
弘历有心跟景娴道歉,奈何放不下面子,便扯了其他话题:“如今永琏住在阿哥所,富察氏又是那样,我想了想,还得劳你多费心。”
“婢妾既然替福晋管着事,两位阿哥那里自然会打点妥当。若是王爷不放心,管自叫人去看,或是换个人管这些,横竖我也是无能,并不能十分做好,万一怠慢了两位阿哥,真真是罪过。”
“瞧瞧,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你又说这话。除了你,如今还有谁能叫我放心的呢。”
景娴听了不禁有些心酸,后院闹得翻天覆地,这位爷恐怕也不好过。继而又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他好不好过于我何干?这会儿他说了一句空话就感慨万千,难道忘了从前辛辛苦苦替他管着偌大的后宫还不落好,反而三天两头被他训斥的事了吗!?
景娴想着事,竟也没听见弘历又嘀咕了一句:“他往后也得叫你一声皇额娘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人就是这样,连对人好也不会,说白了就是以自我为中心,“我认为这是对你好就是好,你也一定要接受这份好”,小钳子是其中典型无疑。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