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这一病,竟是拖了十天半个月都未曾好全,就连雍正都开始着急。太医只说是风寒,因皇后体弱,近日天气严寒,因此不容易好。可汤药换了几副,仍不见起色。
景娴日日侍疾,饶是年轻,也架不住每日只睡上两三个时辰。
这日天晴,皇后觉着身上松快了些,看着景娴一脸疲态便有些不忍,劝道:“我这病一时半会儿的也好不了,今儿晚上你就早些回去歇息吧。你原是我请来的客人,如今净做这些伺候人的活儿了。”
景娴笑着把宫女手中的药端过来,低头吹了吹,“姑爸爸,娴儿看着您生病,却什么也帮不上忙,心里难受得紧。娴儿也没有什么大本事,只能做这些端茶递水的活儿,您就让我做吧。”
要说短短几日便处出了感情,皇后是不信的,只是她自认阅人无数,景娴的真诚半点不像作假。只是这孩子明明才十四的年纪,却时常显露出一股哀伤和悲戚,又像是看透了这世间的因果,竟是经历过许多磨难的人才有的感慨。
只是,既然都把人接近宫了,别说皇上,就是她也派人去把那拉氏一家子都查了个透彻。景娴身为那拉府中唯一的嫡女,不仅阿玛额娘甚是宠爱她,更有三个哥哥宝贝般的护着,因此景娴性格虽然爽利,于人情世故上头却颇有些不通透。此前坠马一事,便是着了庶妹的道。然经此一事,景娴像是忽然长大成熟了,性情大变。只是若说因此一事而生出这许多感慨,竟是不知道说景娴有慧根呢,还是受不得打击。
皇后几口便喝完了药,她近年来经常有个头疼脑热的,吃药也不是一两回了。先前还觉着这药苦涩,难以入口,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在宫中多年,比它更苦的都尝过了,还有什么忍不了的呢。
漱完口,皇后便让景娴在床边坐下,“今儿我也不是十分困乏,你倒是坐下来陪我说说话,许还能精神些。眼看着又要过年了,往常总说这日子过得慢,谁知一眨眼十好几年就过去了。当日我同你一般大的时候就嫁给了皇上,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倒要操心阖府上下这么些事儿,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景娴笑答道:“姑爸爸自然是厉害的,额娘就嫌我连一些简单的理家之事也学不会,只想着和哥哥们出去骑马射箭,一点没有姑娘的样子。只是这些事看着都是细枝末节,谁知做起来这样麻烦,娴儿自认虽不是顶聪明的,却也不至于蠢笨,偏就学不会,还是骑马射箭自在一些。”
皇后听出她的恭维之意,想起当年,也不自觉的带上些得意,“那是娴儿你自己躲懒,不肯认真学罢了。如后真要你去做了,想必也是快快的便能上手。我未出嫁时,也懒怠和额娘学这些,好在有李嬷嬷几个在身边扶持,倒也没出什么大的岔子。我看你身边的宋嬷嬷就不错,她在宫里时也是个好的,你得了她,是你的福气。”
景娴早就猜想两位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同皇后有关,听她这样一说便更加肯定,因道:“可不是,这回进宫好在有宋嬷嬷陪着,处处指点。不然像娴儿这样小门户来的,倘或哪里失了礼数,岂不是给姑爸爸丢脸。”
皇后笑道:“我瞧你便很好。咱们满人不像汉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学些女红,养的弱不禁风的又有什么好。你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儿,善骑射,还懂那些琴棋书画,比她们不知强百倍。”
景娴听了便不好意思起来,她倒是有些印象,只是自打伤好以后,日常除了看看书,做做女红,再没碰过其他,也不知是不是跟从前的记忆一样忘却了。
“姑爸爸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娴儿也只学了些皮毛,自上回的事故以后,有些日子没碰这些,手都生了。”
皇后突然道:“倒是巧了,李嬷嬷,我放佛记得那年曾得了九霄环佩,就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库里。”
李嬷嬷回道:“主子记得不错,这样珍贵的物件奴婢们也不敢多动,这些年您也没吩咐,便一直藏在库里。”
皇后笑道:“我原就不喜欢这些东西,自己用不上便也不去记着,倒是埋没了它。娴儿既然会抚琴,偏又赶上我想起来了,合该是你的。李嬷嬷,你去差人看看,若是没坏,便取来,我也听听,看这琴是不是果真像苏轼所言,霭霭如春风细,琅琅似环佩音。”
一时宫女取来古琴,因保存得当,竟没有半点缺损。原本库里也有人管着,像这样贵重的物品都是定时查检的,若不然,万一哪一日主子突然来了兴致,像今日这般要琴,拿出去一把泛着霉斑,琴弦松弛的,岂不给自己招来祸患。
景娴推辞不得,便净了手,坐于案前。当她的手抚上琴弦的那一刻,也不知是不是身体残存着遗忘的记忆,随意拨弄两下,定了调,一首曲子就这么出来了。
皇后闭目听了半晌,无端的觉得一股悲凉之气从心底升起。她虽不精于此道,却也熟知一些名曲,可这一首曲子并没有听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景娴自己谱的。
琴止声停,一个红了眼眶,一个已然泪流满面。
皇后此时也不愿多说什么,只让人把景娴送回去歇着。这琴声乍一听的确悲戚得很,听到后来,便能觉出一股不甘和挣扎,意外的合了自己的心境。这许多年,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帮着皇上把那些女人安排好了,也不管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孤零零的躺在床上,想起弘晖,会不甘,会伤心,更多的却是无奈。自打她嫁入皇家,就知道自己这一生便不会过得平静。
如今她已是年过半百之人,后宫中人虽不多,偏生前头有个齐妃,还有华妃,如今的熹妃也是能闹腾的。碍着弘历的面子,她也不能对熹妃如何,多半把她当个笑话看,心里却着实存了疙瘩。
弘历小时候在她身边养了几年,因弘晖早夭,她便真心把弘历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照顾。当日先皇看重弘历,她也替他高兴,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心中百转千回之后,皇后才强打着精神又问了问景娴的情况,她刚才那样实在有些怪异,跟让人担心。
李嬷嬷亲自把人送了回去,看她平静下来才回来回话:“格格已经大好了,回去净了面,坐了一会儿便没事了。格格说也不知怎么就弹了这首曲子,惹皇后娘娘伤心了,等明儿就过来请罪。奴婢后来跟格格身边的丫头打听了,说是在家时也从未听格格弹过这样一首曲子,更没有哭得这样厉害。”
皇后想了想,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请什么罪。你让人去告诉她,让她安心休息。那琴还是送过去,既说了给她,没有再反悔的道理。听她弹了一回,也只有她当得起这把琴了。只是告诉她,往后开心些,有什么不高兴的别憋在心里,小小年纪可不许这么消沉。”
“奴婢记下了。”李嬷嬷正要退下,又想起一事,便继续说道:“主子,奴婢还有一事禀报。才刚小宫女说,四阿哥来过了,只是听到琴声便没有进门。后来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还嘱咐他们不用将此事报进来。”
“有这事儿?怕是路过,听到里头有琴声便不进来打扰了。”皇后话是这样说,心里却并非这样想。
虽说先皇就曾说过皇子阿哥不必拘泥晨昏定省,如今老四和老五又都成家了,因此都是隔三差五的进来给她请安。自她病后,兄弟两个也曾过来探望,只是弘历虽然就住在宫里,来的次数也太多了些。别人左不过猜测弘历这是做给皇上看的,她心里却明白,分明是为了景娴而来。
这也是她近来头疼的一件事。虽说皇上的意思已经定下了要把景娴指给弘历,可如今没名没分的闹出这些事,弘历家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到头来恐怕倒霉的还是景娴。
而回到西三所的弘历,一下午都关在书房,连吴书来都没能进去。
弘历一向自诩是文人雅士,当年又为了博取皇玛法和皇阿玛的注意,特意在琴棋书画上下了大功夫。十几年的积累,如今的他可以当之无愧的说是样样精通。因此,虽只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他又如何听不出来里头传来的到底是何曲目,这里头又蕴含了抚琴者怎样的心情。
景娴盯着那把琴看了许久,心里仍旧不痛快,因此只让凝碧将它好好收起来,却没有再拿出来的打算。
自打进宫不过短短一月,可期间发生了太多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景娴越发觉得不对劲,只想快些回家。好在没几日便是腊月了,她总归不能在宫中过年,忍一时也就过去了。只是景娴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再不愿踏入紫禁城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