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梦的夜晚,睡得格外舒服,醒来后洗了把脸,顿时神清气爽,月月不喜欢在脸上抹护肤品,虽然在化妆师的圈子里,国外的护肤品很是流行,可她偏是不用。
她看了看平海的屋子,棉被都折叠好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也已清洗干净,她就算想帮忙收拾都找不到入手的地方。
锅子里还有小米粥,温热;饭桌上放着三只碟子,分别摆着荷包蛋,酱瓜,花生米。
她把锅子里的小米粥都吃了,碟子里的小菜也全部下肚,把碗碟锅子洗了放好,便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像她这样孤身在外生活的女孩子,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失去了原本的工作,心里便不安稳。
昨天夜里,她跟平海说过,今天要去找小红姐姐,看看有没有别的工作。小红姐姐全名安赛红,是她以前同班同学安子园的亲姐姐。当初来京城,没有一个亲人,全靠安子园帮忙介绍,小红姐姐人也好,给她借住,教她化妆,介绍活儿。若不是有小红姐姐,月月可能还要跑去沈阳,投靠一位邻居的哥哥,到时候会怎样,真是不敢去想。
约了西单逛街,比她大三岁的小红姐姐特别爱挑衣服。她身上带了一些钱,打算先去买一件秋天的新款女装,送给对方。
混演艺圈的,虽然只是个小化妆师,不过眼界也算是练出来了,她直接去了高档商柜,多是进口服装,这年头奢侈品牌时装发布,华夏还没有享受与国际同步的待遇,多是去年秋冬的展销品被带入国内。
说是新品,其实都是老款。
她看中一件珍珠针织衫,手感一流,着色更是美艳,想到小红姐姐皮肤极好,穿上肯定更美,就挑了衣服,走进换衣间。
刚换上这件珍珠针织衫,要出去照一照效果,她听到外边有人在说话——只一句就让她屏息停住了动作。
“我是不想帮她了,也就你还想着!她又不找你,你非要跟来做什么?”
隔板是最新的建筑材料,又轻又薄,隔音效果自然欠佳,外头音色完美地传了进来,她听得分明,不正是小红姐姐吗?
“都跟你说了,断了念想,你怎么不听呢?”
“姐,初恋哪里能轻易放下!”
“原本你带她来找我,我还觉得这姑娘是个好强的人,后来学化妆也有悟性……哼!谁知道是个不自爱的,随随便便就被人把肚子给搞大了!”
“这肯定是谣传,她不是那种人!”
“你懂什么,她跑去打胎的地方都把情况跟他们单位里的人说了,我小姐妹就在北影厂里,难道还会骗我?这可是我介绍过去的人,我的脸也跟着一块儿丢光啦!”
脚步声越来越远,月月慢慢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小红姐姐和安子园已被商场中的人潮挡住了身影。
她对着镜子转动身子,边上女服务员走过来咨询是否满意之类的话儿,她好似没有听到,看了许久,才发现边上的人,忙说道:“就这件吧,帮我包起来,我送人。”
她并没有怨恨,是她做的事情伤害了对方。
所以,她选择了报恩,不管怎样,小红姐姐都曾帮过她,在最困难的时候……
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再提工作的事情,她把衣服送给小红姐姐,像以前那样,和安子园聊着读书时的回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好似最近都没有任何的烦恼。
逛了整整一天,小红姐姐都没有问过,最近的事情。
她借口有事,摆脱了安子园去吃晚饭的邀请。独自一人,回到以前住的地方,在简陋的,却常吃的那家小饭馆里,点了两个菜,就着一碗饭。等吃了,才觉得想喝酒。
可她没有喝,她怕喝了,忍不住会哭……
店外面还下着小雨,她不喜欢,绵绵细雨,怎及得上倾盆大雨来得痛快!
8点多的时候,她回到了家里。
她心里有些矛盾,看到平海不在家,便松了口气,好似放下了重担,躺倒在床上。她把手盖在脸上,却马上又坐了起来——她不想哭,不想再伤心,所以不能去想,似乎无论想到哪一件事,都会难受,都会哭泣。
心里的那道好似已经愈合的疤痕,流出了鲜艳的血,弯弯延延地,要把她的灵魂洗刷成悲伤的红色。
她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抽出一只几乎到了她胸口那般高的行李箱。
当年,就是这只行李箱,装载了年少时的所有记忆,陪着她,跑出了家,跑出了生长的地方……
她轻轻地,在箱面的牛津布上划过,如同抚摸情人似的,指尖留下了粗糙的磨砂感,就好像划过了时光……她一瞬间便有了明悟。
墨留在白纸上,横竖分明。她的字没有好好地练过,带着年少时匆匆忙忙完成作业的那份凌乱与急切,可笔划中却有着少年所未有的潇洒,与历经世事的明晰。
若真要穷尽脑汁地去形容,她的字,可以用一个“挺”。
没有错字,亦无修改,顺流而下,短短的信就写好了。
她将笔盖合上,放在信纸上面,拖着行李箱,走到了门前。
如同多年前,离开黑龙江的老家,不曾回首,携着勇闯天涯的气魄,她拧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门慢慢地合上,她的背影,两处渐渐合在了一起,融洽、自然;仿若有着打破无限空间与逝去时光的力量。
…………
平海是凌晨回到家的。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亮,阳光扫去细雨所产生的雾气,湿露,褪尽无边的夜色。
月,会把人世间的寂寞,带去另一个世界。
只不过,现在还是月光下,细雨笼罩中的夜。
他身上都已湿透,因为就算再细微的雨,淋久了,也就像在水中浸过一样。
推门而入,靠在门上,他似乎筋疲力尽,将手上的几只袋子丢在厨房的台板上,他从袋子里拿出两条哈德门,撕开一条,然后笑了笑。
烟盒上的字印都已模糊,里面也湿了,捏了捏,烟烂在盒子里,只有软软的烟蒂和杂乱的烟丝。
他把两条烟丢进了垃圾桶,去客厅里的书柜抽屉里拿了一包老红梅,再回到厨房,将一只平时没怎么用到的砂锅放到灶台上,倒了满满的热水,开小火煮。
煮的是鸭胗,鸭脚,鸭舌,鸭脖,三副面,半斤牛肉,娃娃菜,西红柿,豆芽。
几乎满出了砂锅。这些都是他白天买了,孝敬给老头吃的,蓦然回首,依然落在安乐桥下的草地上——那些东西没有了,这些却还留着。
实际上生活里根本就不缺幽默,因为可笑之处太多。
他把砂锅端到饭桌上,移开信纸和笔,然后摆放碗筷。
两只碗,两双筷子。
开了酒,两瓶四特酒,一瓶放在老头的位置上,一瓶放在左手边。
烟灰落在了腿上,燃尽到嘴唇边,他按灭烟,拿筷子夹了一片牛肉,塞进嘴里。
很奇怪的味道……
他一边吃,一边拿来信纸,看着上面月月的文字。
“平海,很感谢你。这句话写在最前,因为我想到要给你留信,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冒了出来……这么一来,好像我真的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不过朋友嘛,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一次写信给你,我怀了孩子,躺在引产院里,我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无依无靠,孤独,委屈,伤心,所以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了好几岁,不过,我总觉得你很可靠,或许是你从小的经历,让你的心里非常成熟,或许是你没有感情,我不用在意你的感受……总之,我很高兴,认识了你。”
他的目光移动,转到了酒瓶子上,又转回来,另一只拿筷子的手,依然将锅子里的食物塞进嘴里。
“今天发生了一点事情,让我彻底明白了,我曾经勇敢地选择自己的命运,不愿跟着爸爸的安排,可现在有那么会儿,我信了命运,相信自己就该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希望,我变得无法开心……我可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好像小时候遇到害怕的东西,躲在被窝里,但外面的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改变不了任何的事,因为我就在那里,无法动弹……与其躲着,不如闯出去,就像我爸叫我去工厂上班,我不想以后的生活,变成那样,所以我跑了出来,遇见了很多人,学了很多东西,我想我可以变得更好……现在我又可以再选一次,既然以前我做过对的选择,为什么不再做一次?我打算去上海,那边没有一个朋友,没有熟悉的环境,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我能过得很好。”
他放下了信纸,拿起酒瓶。
“你信不信?”
四特酒的味道似曾相识。
他一大口喝下去,就感到胃里像烧了起来。辣的眼泪在眼眶中滚动。
【我信】
砂锅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少,酒瓶子里的酒一滴不剩,他甚至感觉不到胃里是饿是饱,直至再也找不到一根面条一片菜叶子,他才放下筷子。
额头上分不清是未干的雨水还是汗水,他视野渐渐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嘴里喃喃地说:“老头,早知道,我就陪你喝那杯酒了。”
赵晓锐说的话忽然回响在耳边,好似时光倒流,他就坐在对方的前边。
“瞧你是想喝酒的人。”
“可惜我不喝酒。”
“以后总要喝的。”
“这个你就真的错了。我以后也绝对不会喝酒。”
……
他笑了起来,然后感到浑身发疼,好像每一根神经,每一块骨头,每一处部位,都在抽搐……
现实里的一切在慢慢地抽离,好像梦境即将破碎,所有的光色都变成了黑暗。
黑暗中,却有一个圈出现,圈里出现了光,如同漆黑的电影院里,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
破旧的老屋子,屋子外边有三张拼起来的铁桌,铁桌上还有蒸笼,案板,刀具,擀面杖……
画面实在是太真实了,比3D还要真实,就像进入了电影的世界里,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副场景,与后边的角色。
……
男人40左右的年纪,满头华发,面容憔悴。他抱着怀里的孩子,像抱住最后的世界,好似一松开手,就会失去一切。
孩子只有6、7岁,长的很像他,浓眉大眼,本该天真无邪的脸上,却充满了悲切。
他贴着孩子的脸,嘴唇哆嗦着,流下泪水,哽咽着说:“爸爸对不起你。”
孩子没有哭,眼睛却红了,问:“爸爸,为什么妈妈要离开我们?”
“因为,爸爸没有用啊!”
他忽然大哭起来,哭声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似的。
“爸爸没有用啊!”
平海木然站在边上,呆呆地看着……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爬了出来,痒痒的。
男人哭得撕心裂肺,无法止住,抱着孩子,身子开始颤抖了起来。
孩子也哭了,却用小手抚摸父亲的腰背,轻轻地说着:“爸爸,不要哭……爸爸,不要哭……”
平海听到外边有声响,他转过去看了一眼,屋子外边只有白茫茫的光——脸转了过去,就能听清外边的人说话。
“钱总要还的,我就问你要,拿不出来,我就弄死你。”
平海忽然想了起来,转回去看着“他”。
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男人闭上了双眼,无助地说道:“如果有来生,请让我不要再有这些痛苦,无论多么悲惨,若是感觉不到……就无所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