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后面的街头有一个公用厕所,墙壁上用的马赛克对80后来说是满满的情怀。
平海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院子西屋里的吕俪萍正在和李雪见交流,话题就是他。
“这孩子我觉得,觉得有些奇怪。”
“你看出来啦?”
“他一开始想跟我开个玩笑。”
“就是说你像戈玲那个。”
“对!我看到他本来是要笑起来的,但还没有露出来就收回去了。”
“像这样。”李雪见忽然蹲到吕俪萍身前,微微地仰起头,牵动了一下嘴角,模样十分奇怪,好似身处哭哀的追悼会上,生怕被人瞧见,硬生生将笑意给压了下去。
“不对。”吕俪萍也做了个牵动嘴角的样子,“你这个是拘谨,感觉对不上。”
李雪见站起来在屋子里不大的一块地儿绕了两圈,猛地一拍手,又噌地蹲到了刚开始的位置,微微地仰起头和平海之前面对吕俪萍同样的角度,然后牵动了一下嘴角。
“对了对了!”
平海的那种笑容两人刚才都难以形容,说不清楚,只是一道模糊的感觉,这种雾里看花似的体验,在几分钟时间里就被李雪见给完完全全地表现出来。第一次表情是完整的,但情绪不对,被吕俪萍给瞧出来了,第二次则精准如手术刀般的将人物的情感细腻地渲染出来,直接感染到了对方。都是影帝影后级别的人物,就如两个绝世高手,一个招式就能看出许多东西。
演艺圈这些朋友里,吕俪萍对他是最服气的,没想到仅仅是因为对一个少年的感觉有些疑问,对一个笑容做了一次挖掘,李雪见的表现比之前在拍摄过程中她所见到的更为震撼。
她是真的被震撼了!
只因这个太过简单,简单到了只有一个动作,一个非肢体的表情动作。
只是弯了一下嘴角,可在弯了一下嘴角的深处是一整个情绪的表现,这个情绪必须是完整的,不含一丝杂质。大道至简,简单到了单独一个细微的表情,照相机只能把画面重现,但他却表现出了相同的情绪内在。
“这感觉是怎么回事?面瘫?”吕俪萍不愿去相信十二岁的少年是一个面瘫,但必须了解清楚,因为他们很快就要一起演戏了。
在之前揣摩表演的时候李雪见就已琢磨清楚,这时不加思索就说了出来:“他是感觉不到情绪。”
他看着吕俪萍眼里的疑惑,砸吧了一下嘴,好像在咀嚼之后要说出来的话那里面的味道。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情绪直接表现出来就是笑,哭,愤怒,沮丧这些表情,表情是让别人感觉到你的心思。如果连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那别人看上去就会觉得很怪,因为这个不是伪装,不是表演,没有表情管理,只是因为感觉不到喜怒哀乐,所以没有笑哭愤怒。”
“但他还是笑了!”
“问题是他想笑,可他没有支撑笑的情绪。”李雪见又做了个牵动嘴角的表情,是浅笑,太浅,倒不像是笑了。“所以他笑了一个开始,就没了。”
吕俪萍的眉头皱了起来,本着一位主演对电影的负责,对艺术的诉求,她认真地看着李雪见说:“我不是反对田导地安排,也不是对你有意见,可是我想你也明白,如果他是面瘫,那至少还有情感的流露;演戏就是把人物的感情拿出来,经过艺术处理给观众看到,一个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感觉不到,那这个戏还怎么演?我觉得应该换个演员!”
在他们谈论平海的时候,平海正在街边发呆。
剧本上细说了小牛的情绪,似乎是怕小演员不知该怎么表演。
笑,哭,愤怒,不开心,茫然,都是具象的情绪。
可现在这副身体,该怎么去表演?
手指滑动到唇边,食指和拇指分开,拉开嘴角,这样是笑了吧;手指松开,笑就像个泡沫破裂。
笑起来的样子,应该是这样的吧,他想了想,再动了一下两边的嘴角,可就算不亲眼看到,他也知道这样的笑容有多难看。
每一个表情都需要情绪去支撑,丧失了情绪,外在的表现就是空洞的眼神,贫乏的表情。
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他可以对着镜子训练,笑是怎样表现的,哭是怎样表现的,但现在……
他有点茫然了,不是怕之后丢人,而是在想,可乐还有没有,或许要喝不到了……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碰他,他转身看见李雪见带着温暖的笑容站在身后。
“走吧。导演来了,我们拍戏去!”
世上很多事物不能用逻辑去考量,就如背叛需要足够的理由,而信任却恰恰相反。
这场戏拍得是朱英要回去见父母,王树声家里做了饺子,给她送风。
一桌子人围着吃饺子,有他,母亲王树娟,舅舅王树声,姥姥,王树声的对象朱英。
这场戏是王树声和朱英两人感情的一个交代。两个人命途坎坷,相爱的恋人,却因为时代的原因被迫分离,好不容易相聚了,马上又要分开,徒留伤痛与哀伤。
这顿送风饺子吃完,就要送朱英离开,她说是去见父母,可在故事中,从此以后她就没有再出现过。
饭桌上主要是群戏,大家都有台词,都有各自的定位与表现,导演力求平淡中展现时代的烙印,那些伤痛需要在不经意的对白与神情中深入淡出。
扮演朱英的演员名叫张泓,17岁的时候参加一个地方台的“明日荧星”的比赛引起了影视圈的关注,先后拍了五部电影,高颜值,演技十分有灵性。
此刻,她带着一脸憔悴,默默地吃着饺子,听着刘燕谨所饰演的姥姥说道:“树生,今天几号了?”
机位架在树生和小牛的身后,画面中左边坐着王树娟,右边坐着姥姥,摄像机就对着朱英。
“星期五吧。”宗瓶饰演的王树生紧挨着小牛,他是华夏国家一级演员,军官艺术学校出身,舞台剧功底非常扎实,今年刚拍完两部电影《京城劫盗》和《都市枪手》,演王树声这个角色却并不顺利。
王树声是小牛的大舅,患了眼疾,已经看不清楚了,处在即将失明的状态,对于朱英的感情是纠葛、沉默、宽容、执着,从深爱到被距离拉远的爱到最后无法言语的爱,这就要求将情绪内在化,可他戏剧化的演绎方式与这个角色所要求的平伏有所出入。
平海只是坐在他身边,都能感觉到他内心的那股子躁动。
王树娟马上接着道:“今天七号。”她将一整只饺子放入嘴里,然后用带着咬食但又清楚的话音说:“妈,你是不是想问朱英什么时候走啊?”
姥姥说道:“我知道,他要回去看父母。”
这两位的台词实在太厉害,平淡中见真章。刘燕谨饰演的姥姥是所有人中最具有时代气息的,1951年就演了《葡萄熟了的时候》,这部电影别说80后,就算70,60后都没见过。1962年主演《昆仑山上一棵草》,再往前扒一扒,38年的时候,她在抗日根据地冀中警备旅宣传队当队员。
如果对平海来说,吕俪萍和李雪见是老戏骨,那么这一位,就是吕俪萍和李雪见心目中的老戏骨。
她是以塑造农村妇女形象闻名的,拿捏姥姥这样的角色举重若轻,在群戏里掌握节奏如行云流水一般。
就见她转头对朱英说道:“姑娘,吃啊。”说的时候手上的筷子还伸出去点了点。
朱英本就难以下咽,酝酿的情绪完全被这根筷子给撩拨了出来,脸上是还没有什么,但眼神更是灰暗,难以自拔。可她必须说些什么,要对长辈,对树生,对这个家庭……她选择了最好的对话角色。
“小牛,学校现在不上课吧?”
平海一直在拨弄筷子,听了之后抬起头来,说:“课桌都烧了,我们每天还去看看。”他按着剧本的要求,看了眼王树娟。因为他母亲不喜欢这些,他表现得小心翼翼的,又不动声色。查看了王树娟的反应,他马上低下头,可嘴里是控制不出的心声吐露。“挺好玩的。”
王树娟及时地露出一个不满的眼神,这一下子把母子的那种感觉尽情流露,气氛立显,甚至压过了朱英之前的黯然,王树声的尴尬与纠葛。
田实就坐在屋子的角落里,对着身边的李雪见,给了一个“怎么样”的眼色。
李雪见马上回他一个“我早料到了”的表情。
戏还在继续,侯永的功力这时体现出来了,手持摄像机极稳定的开始绕走,给到每一个人说话时的神态,然后还有余镜,例如刚才平海在说“挺好玩的”时候,身边宗瓶的神思明显是在思考犹豫,镜头给的极其到位,画面上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王树声说话了,“那谁……我”。侯永的摄像机到了他的肩部位,给了王树娟和朱英的反应,最后是姥姥。
“卡!”田实喊了,然后示意“过”,让侯永转机位,并对宗瓶说道:“再压一点,我就要画面,要味道,不要表现力,这场戏一定要压住了!”
宗瓶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光不打过去几乎看不到眼睛,他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好的演员都会不断地调整,导演只需要去判断这个演出是否是自己所需要的就行了。
“摄像机就位。”
“灯光可以。”
五位演员都没动作,一听开拍,就马上接了下去。
“那谁……我。”从这句台词开始,就是王树声的正面,他表现出的感情浓郁到了平海背部起了一层颗粒——这种感情的流泻应该比“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再重一些,比“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再轻一些。可他硬是给出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张力太过,弦就断了。
当他说“还有饺子吗?再下一点吧。”这句台词的时候,平海和朱英几乎都不做动作了。
他们完全接不住宗瓶外显的气场,而吕俪萍只是拨动筷子,姥姥就做倾听的模样,他们都知道,导演马上就要喊停了。
“卡!”
田实对李雪见说:“你去给讲一下戏?”
李雪见笑着摇头不肯。
田实无奈,只有对宗瓶老生常谈,说道:“把情绪收起来,你就想大家在吃饺子,热热闹闹的,你这样子,是想让朱英一边吃一边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