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12点15, 权微到底是晚到了十多分钟,高架桥出口处发生了一场没伤亡的追尾事故,他在那里堵了一会儿。
杨桢是个危机意识很重的人,打电话只要听见权微在开车,基本都会自己先挂掉,等权微停车了再给他打过来。
权微来的时候看见他路边上等,跟煎饼餐车的老板说着什么,对方笑呵呵的, 看起来聊得似乎十分愉快。
权微跟很多人都不太处得来, 杨桢正好跟他相反,除了适婚年龄段的女性他主动在回避, 其他上至老人下到小不点, 他跟谁都能笑起来。就拿小区那几个物管大爷来说,权微在那儿住了好几年,一个都不认识, 结果杨桢来了不到小半年,那几个老大哥天天跟他打招呼,上班去啊、回来了啊、出去玩啊,活像杨桢是他们邻居家的大侄子。
此刻他又成了煎饼大哥的邻家兄弟, 老板揭开了摊饼用的圆铛,让他的胳膊越过早餐奶和辣条, 悬在炉火口上方暖手。
杨桢翻转和搓着手指, 见大哥在餐车里挑起了靠近中介门店的那边眉毛, 津津乐道:“诶, 我听人说早上那阵子闹哄哄的,是因为你们店里有个小子骗了别个房东的钱啊?”
杨桢不想议论小冯,就笑了笑:“我上午不在店里,这个不太清楚。”
大哥怎么都能挑到刺儿,嫌弃道:“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你们这个店的那个什么,哦对,管理也太那啥了。”
其实店长已经拧着小冯,协同两个组长跟着被骗的那个房东去看证据了,出了这种违规操作,要是处理不好或者放任影响过大,店长和直管的组长也得丢饭碗,所以从会议室出来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但这大哥说的也没错,中介门槛低、体量大,市场秩序混乱,从业人员的素质良莠不齐,而且企业精神功利,处罚说实话,非常轻。
就小冯这种情况,卖家的损失他赔不起,只能转嫁给公司,然后被辞退,对他来说最严重的影响,无非也就是安隅门下任何一个门店都不会再录用这个人,但这家不留他,还有下一家。
人性化是非常美好的一种理念,但对于善于钻各种空子的不法分子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道避风港?
当然,杨桢并不是乐于见到小冯被怎么样,他只是觉得一个心术不正的年轻人,被迫离开这里,似乎并不足以让他幡然醒悟,不过这是小冯和未来他周遭的人该操心的事,跟自己关系不大。
有人在后面拍了下他的左肩,杨桢扭头去看,左边却空无一人,想想估计也只有权微会这么无聊,大白天的在他后面装神弄鬼,杨桢收回烤火的双手,接着去看右边,他眼底很快就印上了一张熟悉的脸,但他假装没看见,盯着权微颈旁边的那颗树说:“见鬼了,谁拍的我?”
“我刚还是你的人,”权微对他有意见,“现在就成鬼了,你亏不亏心。”
杨桢这才正眼去看他,一秒缴械地笑了起来:“亏,不止亏心,连胃都一起亏空了。”
权微也就来晚了一点点,心里并不抱歉,将布兜隔着衣服往杨桢肚皮上一抵,说:“来,你的粮来了,拿去补仓。”
杨桢接过来感谢皇恩浩荡,跟煎饼老板打了个招呼,快步提进门店里上微波炉伺候去了。几分钟以后,两人一前一后坐进车里,杨桢一个人在后座上吃得有滋有味,边吃还不忘捧太后的臭脚,挑一个菜就说一句好吃。
虽然夸奖是促进家庭团结的良好品质,但权微还是笑他像个狗腿子。杨桢不以为耻,节约粮食地将碗里来了个一扫光。
由于传播的时间不到半天,权微的房子离杨桢工作的白云路又有一段距离,下午第一个约见他的客户对“黑中介”事件并不知情。
这个80后的男人在一路奔腾的楼市里焦急了半个月,见了房东什么要求都不敢提,价钱少点、有没有隐患、房东出不出佣金、送不送家具都不重要,唯独问了一个问题:能不能贷款?
当下的风气是半数以上的房东都要求买家付全款,而且隔天要是看见附近哪个房源涨价了,二话不说就不卖了。
买家提心吊胆生怕房东变卦,于是只要你爽快地签合同,什么要求都能答应,至于找金融公司垫资费用的那3.5个点,照这房价的涨幅,一个星期就涨回本了。
权微不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他此刻的态度对买家来说简直比天使还善良,因为他轻飘飘地说:“可以。”
说见面就见,见了还不需要他去垫资,这么帅的中国好房东哪里找?买家感动得不行,兄弟兄弟地叫个不停,要请他吃饭。权微只是卖个房子,没打算组个饭局再认个朋友,不冷不热地说不用。
既然双方一拍即合,那下一步就是中介向双方陈述购房过程中的风险和注意事项,然后打印中介合同。
签合同的时候一个中介根本忙不过来,杨桢作为维护人,就里里外外地帮他们到打印机那里取文件。
合同号需要找店长备份和盖章,这个过程稍微有点长,买家心里有点小九九,打着抽烟的借口跑出来找他的中介,两人就在店门口嘀咕。
杨桢从打印室里出来,就听见买家在问:“小张,定金下多少合适?我听人说,多给点定金,房东不容易反悔,我可以给高的一点。”
按照房东违约赔双倍、买家违约没收定金的固定条款,买家定金下的高,房东不履行合同就赔得多,定金最低基本是一两两万,最高是房子合同价的20%。
中介哭笑不得:“我跟你说的就是合适的价,100万以下房子的定金5万,200以内的10万,都是这样的,你下多了也没用,不然房东要是赖皮了我们也赔不起。”
这也是楼市火热期里才有的独特现象,名为上帝的出钱的顾客绞尽脑汁地想花钱,还担心别人不肯收。
合同虽然都是大众模板,但从头到尾看一遍还是很有必要,然而实际签约途中,大家基本都是闭着眼睛瞎签、蹭蹭蹭地盖一堆手印,然后卖家下物业保证费,买家出佣金和贷款服务费,之后去给房东转定金。
不到半个小时,权微就收到了10万的定金,名义上算是将他的房子无比顺利地卖了出去。
买家兴高采烈地走了,午后的阳光灿烂,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杨桢和权微也就没急着上车,在马路牙子上慢慢往前晃。
杨桢看权微的表情像是有点惆怅,就笑道:“怎么了?舍不得了?”
权微被太阳晒得眯起了眼睛,懒洋洋地说:“没有,就是有种亏本的感觉。”
“没亏,”杨桢开导他,“想下你入手时的房价,再看看这个价,都快翻倍了。”
权微好笑道:“要是参照可以是入手价,那些房子我早就跳楼大甩卖了,跳完比买那会儿还是赚。”
“你就当是众人皆醉你独醒了,”杨桢敷衍地安慰完,接着将手一摊笑着说,“不醒也没办法,合同都签了。”
权微想了想违约这个事,没人谴责他,可自己都觉得亏德行,他说:“卖房真是伤老心。”
杨桢无情地戳穿了他:“别装了,你不老。”
收下定金之后,下一步就是等买家开具收入证明和银.行流水,再由中介牵线叫上买卖双方去银行面签。
时间还早,杨桢便决定回门店再奋斗一把,权微将他送到公司之后,自己开车先回家了。
事实证明杨桢这个决定是英明的,因为他刚到店里没多久,微信上就收到了银.行的反馈,在本次房贷之前,郑大姐还有一笔2014年申请的、为期5年、金额25万的民间借贷还没还清,因此她的购房申请被驳回了。
接到这个消息的郑大姐懵得晕头转向,在电话里跟杨桢嚷嚷:“25万?怎么可能?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几个零都数不清楚,还借呢。”
杨桢看这大姐朴实节约的性格,也不像是能欠下25万的作风,他安抚道:“大姐您冷静一点,您要是真的没借过这笔钱,那就是误会,误会肯定是能查的清的。”
郑大姐“哎”了一声,听起来慌而崩溃:“你叫俺怎么冷静嘛?没头没脑地多了那么大一笔债,俺们家最多最多的一回,就是问亲戚借了2万块钱装修老家的房子,可那也是给的现金打的欠条啊,跟银.行有个锤子关系哟?天老爷,你把那银行的电话给俺,俺自己问问去!”
杨桢可不敢给她,他办按揭的这个银.行职员,还是公司给分配的重点保护资源。
目前银.行发放贷款的门槛是申请人得有固定工作,但有相当一部分人都开不出来,因此假的工作证明一抓一大把,这里就需要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种操作模式有点像2007美国推行次贷,但会不会因此衍生楼市泡沫的破灭危机就不得而知了。
郑大姐要是恼了,最坏的情况是她不买房子,但核贷的人要是被惹毛了,就得有一批人跟房子失之交臂。
杨桢晓之以理地说了半天,这火爆的大姐才安分下来,开始思考她2014年到底干过什么。
“俺真没借过那么多钱,”良久之后郑大姐异常坚决地说,“俺可以发誓,那绝对不是俺借的。”
杨桢引导说:“那您的家人呢?也有可能拿您的身份证去贷款?”
“不可能,俺们家那口子老实得很,再说他借钱也没……等等,你让俺想想,身份证……2014年……身份证……”
郑大姐像和尚念经一样重复了这几个词好几遍,接着忽然说:“俺想起来了!俺男人有个大侄儿,是做收购粮食生意的,那年问俺借了身份证,说是用俺一个什么、什么资质还是嘛的,说啥也不影响,俺、俺就借给他了。”
杨桢直觉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他一个从前没有身份证的古人都知道,这种重要的证明凭证绝对不能随便借给别人,不是不盼别人好,而是人这一生里很多资源,都只有一次享受的机会。
这个问题一出现,杨桢一边着手找解决办法,一边立刻给小蒋打了电话。
“小蒋,你去人行营业厅查一下你的征信,回头告诉我有没有什么不良记录。”
小蒋刚自我消化完“黑中介”事件连带扣在杨桢身上的黑锅,闻言奇怪地说:“查征信干嘛?我信用卡每个月都按时还了的。”
杨桢跟他说了郑大姐的突发情况,小蒋吓一跳,但还是有顾虑:“不是说征信查多了不好吗?会影响银行放贷。”
“你听谁说的?”杨桢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谬论了。
小蒋:“半度君山的售楼处里的中介说的,说是查的越多,银行就会怀疑你是不是常常要借钱,或者是信用卡办得太多,自己都搞不清楚还没还,只好不停地查征信了。”
上次杨桢刻意问过人行的个贷经理,对方告诉他,这纯属以讹传讹,他好笑道:“他说的不对,你只要自己没逾期、没欠债,信用就不会用问题。我专门问过,查几次是你的自由,网上查征信不收费,但有延迟,柜台上每个月能免费查2次,第2次开始收费,25块钱一次,人行欢迎你去给他们创收还来不及,你去查一次,稳妥一点。”
小蒋挂掉电话又去百度了一圈,发现回答的人都说没事,这才决定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