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还是以前一起吃过的杭帮菜,口味清淡, 适合杨桢。
这家向来火爆, 等位基本成了来吃饭的固定环节, 杨桢来的时候,黄锦已经在等候区坐了一会儿。
他根据微信提示来到前室友跟前, 两人对上眼神, 杨桢眼底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黄锦则比他复杂一些,表情平平地盯着他看了半天。
黄锦性格开朗, 换做是以前,打破沉默的一定是他, 但这次他只是站在那里,给杨桢的感觉是陌生要比熟悉多。
两人不能对着当木头人,杨桢主动打破沉默地笑道:“我是不是变样了?你怎么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锦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真不敢说是认识。
“没, 你跟原来差不多, ”黄锦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就是很久没见你了, 有点感慨。”
杨桢隐约感觉到他在掩饰些什么, 温和地问道:“什么感慨?”
他越是若无其事, 在黄锦看来就是越有心机,愤慨和纠结在他心里翻滚, 黄锦按捺住追问的冲动说:“叫到我们了, 进去坐着说吧。”
杨桢没意见, 两人在小包间里对着坐下,昏暗的灯光深化了黄锦的黑色情绪。
他装做关心、实则刺探地问道:“杨哥,搬出幸福花园之后,你不是到隔壁市去了吗?怎么又回青山市了?是不是在那边不适应?”
“不是,”杨桢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愧疚已久,所以破釜沉舟地说,“其实我没有去隔壁市。”
黄锦猛然抬起了眼帘,里头的震惊难以掩饰,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知道他心里希望杨桢能跟他说实话,在他开口质问之前。
杨桢想了一晚上,已经打定主意要向黄锦坦白,这个年轻人是他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份温暖,见证过他最初和最不适应的状态,杨桢不想对这人有所亏欠。
而且黄锦的言行中透着一股敌意,杨桢敏锐地察觉到他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
一个谎言需要用一千个来圆,宏哥的人还去找过黄锦的麻烦,露馅其实只是迟早的事。
杨桢的目光不闪不避,直直地落在了黄锦身上:“我一直在青山市,当时因为……”
他在这儿停顿了一下,舔了下嘴唇又继续说:“因为高利贷一直在追我,去隔壁市是我打的一个幌子,对不住,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总归是骗了你,黄锦,这些你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黄锦咬了下嘴唇,心里堵得一塌糊涂,他激动起来:“是!那什么皮哥都告诉我了,欠高利贷的不是你爸,而是你,我的电脑和毕业证是怎么丢的你也心知肚明,可你还是假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陪我在派出所进进出出,你……你他妈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杨桢被他瞪得心里发紧,郑重其事地解释他没有。
“我在锦程的售楼处里醒来的时候,以前的事就都不记得了,然后忽然有陌生人拦住我,说我欠了他们十几万,我不知道换作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我肯定是不信的。”
“他们为了逼我还钱,就撬了权微的房门,本来是想吓唬我,却误打误撞搜到了你那两样值钱的东西,我曾经带着钱想去给你赎回来,结果没有成功。你很好,帮过我很多的忙,我拿你当朋友,没有耍过你。”
杨桢被诊断为脑部缺血的时候,黄锦也在医院的现场,关于杨桢记忆缺失引起的生活不能自理他也是深有体会,但这又怎么样呢?
黄锦板着脸说:“别说得这么好听!拿我当朋友你冷眼旁观地看我急成狗?”
隐瞒这事的确是杨桢不地道,他那时茫然无助,怕黄锦知道原身的劣迹后疏远他,在利人和利己之间选择了后者,现在黄锦的怒火就是他该承担的后果。
他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对不起。”
同时他心里清楚只要他还叫杨桢、用着这幅身体,他就永远也解释不清楚。
那杨桢能说他是一个穿越过来的中原人吗?黄锦大概会觉得他不仅撒谎成性,而且有点精分吧。
这顿饭果然不欢而散,黄锦没吃先气饱了,对着菜修仙,杨桢不太好吃独食,只好趁热让服务员打成两包,将点菜装成了两份外卖。
黄锦有他的小倔强:“我不要。”
杨桢好说歹说:“菜是无辜的,而且你不是老说要化悲愤为食欲吗?”
黄锦一反平时的嘻皮笑脸,愣是两手空空地走了。
饭菜都是一口没动,杨桢看他消失在餐厅的隔间后面,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有心力强行乐观地想道:饭局散得早也好,他可以早点去探望秦如许,然后早点回家。
杨桢提着餐盒边走边给权微发微信:家里除了你还有谁在?需要我带饭吗?
家里除了权微还有孙少宁。
两人都没吃饭,不过目前根本顾不上口腹之欲,两人在探讨关于房东室友的二三事。
权微仰躺在沙发上,右手举着张软趴趴的纸,左手伸着根食指撑着,眯着眼睛在看,胸前还有一小沓,都是杨桢的个人记录打印件。
有档案学籍、竞赛证书、征信调查和口供纪录,单看前两项活脱脱一个数理化学霸,后两项画风突变,直接质变成了让人退避三舍的不良青年。
孙少宁其实很少在人背后讲小话,但杨桢在口供和吴杰嘴里显露出来的人品确实让他有点担忧,他琢磨了一上午,还是将李维给的照片都打印出来,带到了权微家里。
权微本来侧躺着在家刷楼盘新动态,看见孙少宁给他这一沓,手都不愿意伸出来地说:“啥玩意儿?”
他不爱看文字类的东西,最近翻的几本都是杨桢没看完搁在沙发上,他无聊透顶想睡觉的时候拿来催眠用的。
孙少宁往他跟前递了递,玩笑话说得一派严肃:“葵花宝典,不看悔三年。”
权微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但老铁不会没理由地坚持,他接过来的时候瞥了眼封皮上的五号宋体字,登时就眼神一凝。
然后他翻了半个身,半小时以来一句话都没说,专注度比高考复习时还高,看不出太明显的情绪变化。
权微不怎么想事情,孙少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用小黄的鸡头啄了啄权微的脑袋说:“我费老大劲弄来的东西,看完不鼓掌,好歹也给个响啊。”
权微屈指在纸面上弹了一下,纸张应声“嘭”地发出一声细响,权微说:“给你。”
孙少宁无视了他的歪楼行为,紧扣中心思想地说:“别闹,我在问你看完这些以后,你对你选的室友有什么感想?”
权微想了想以后,正儿八经地说:“觉得他失忆了挺好的。”
他跟杨桢认识不是三两天,靠一点一滴地好感拔除偏见然后走到同居,杨桢是什么德行,权微自己比这个不知道谁说谁写的东西要清楚得多。
以前的杨桢他不认识也不评价,但他屋里这个,连见义勇为的奖金都会拒绝,会去诈骗才怪。
权微因为先入为主,对于杨桢那些缺德的记录他都带入不了,他看得津津有味是因为档案里有些东西,跟他的认知是对立的。
比如档案里显示杨桢是个语死早,高考语文不及格。他得过奥数二等奖,但是没有珠算奖状。学生会长给他的评价是学习好、一杯倒,但杨桢能喝倒一头牛。
还有最不像话的一点,就是他家的户口本上显示杨桢是个独生子,连妹妹的头发丝都找不到一根。
就是最后一条能用表妹、堂妹和干妹妹来解释,但档案里的杨桢写的字比权微自己还丑,难道撞个头还能把字儿撞到好看起来?把酒量撞开窍?把品性撞好?
不管有谁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反正权微不愿意信,他有种种如芒在背的违和感。
孙少宁对这个答案既错愕又不满意,他一惊一乍地说:“失忆?挺好的?好个毛线,你屋里住了个疑似坑蒙拐骗的家伙,你他妈是不是有点太淡定了?”
权微将纸从脸上拿开,指了下自己的眼睛,无语地说:“跟淡定一毛钱关系没有,就是你相信这些纸,我相信我这个。”
孙少宁刚要说他不瞎则已、一瞎悔恨终身,然而电光石火间想起他自己也是个浑身非议的家伙,瞬间就不吭声了。
就是因为权微比较自我,所以他才剩个老铁,他无法反驳那一句,只好沉默地在心里说,我祝你看人从不走眼。
此时权微看不走眼的那个人正走在去肿瘤医院的路上。
因为来过不止一次,杨桢轻车熟路地进了秦如许住的那一层,这会儿是夜里8点多,正是广场舞称霸天下的时刻,病房里很多病人和家属都去医院马路对面的绿化广场里散步或锻炼了,病房里没几个人。
杨桢从病房的条窗里看见秦如许的床头坐着一个人,他没细看以为是秦妈杜鹃,去敲那扇虚掩着没关的门时,才听见传出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
“……钱可以问我借,房子升值空间那么大,这是你拼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是你在这个城市里为自己扎的根,卖了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