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微帮了他好几次忙,而且还都不是小忙,有这些重如泰山的恩情压在头顶上,杨桢还是跟着他走了。
不过出发之前他站在路牙子上问目的地,权微一脸公事公办地说我家,然后催他上车。
权微虽然没几个朋友,但他的房子买来卖去,中介和客户时常关顾,所以这次带杨桢串门,他一点荣誉都没给别人颁发,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路人甲什么的。
杨桢坐小车的次数不多,也不是很懂现代坐车的礼仪,中原只有马车,在前头赶车的都是仆人,他可不敢把权微当仆人,于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拉开副驾门就坐了进去。
不喜欢生人坐旁边的权微瞥了他一眼,倒是没什么表示,一回生二回熟,这都是第二次了,就假装他是个熟人吧,权微面无波澜地打火点燃了机动车。
杨桢还可以,坐旁边跟截木头似的。
说到木头,权微登时就想起了正事。
下个月罗家仪过50大寿,这位老爷是高岭之花,不懂什么叫雅俗共赏,买这个他说俗,送那个他说没有观赏价值,权微这次懒得跟他扯淡,就准备投其所好,给他做点书房里的东西。
老木匠估计都不会上网,真正揣着手艺的木匠群是没有,但木雕群里权微加过一个,权微平时万年潜水,也不看别人的聊天消息,有需求了才会冒个泡,可以说是十分的功利,幸亏这是小众爱好,不然他可能会被t出群。
上上个月他在群里求块木头,什么木头都行,只要有年头,然后上个月群里有个收老家具的老板私聊他,说收了块厚瓣乌木,但原来是一条梁上的牛腿,还断了一截,体积小到不值得费功夫,说要就便宜出给他。
权微看了他发的图片,一尺多长,成人手长的宽高,确实刨一刨就没了,不过他挺中意那个乌漆墨黑的颜色,低调又霸气,看来看去还是买了。
买回来之后过了半个月,才灵机一动觉得可以刨一对镇纸,这物件其实罗家仪有一堆,但手工是种新鲜的心意,而且这块木头也做不了其他的东西。
开料、倒角、开磨、润色,零零碎碎地费了小半个月,乌沉沉的一个细长条,上了漆色泽应该会更温柔细腻,权微一边满意,一边又觉得好像有点单调。
他一直在琢磨刻点什么,但网上多如繁星的仿古字帖权微都用不了,因为他是个半罐子,下下刀还行,上手描画就歪七扭八。
微博上其实有很多字写得好的牛人,但真去约字不知道得到猴年马月,最主要是权微嫌麻烦。
眼看8月日渐逼近,权微心想不行就光溜溜的送了,也不是拿不出手,然后杨桢一个电话,叫他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杨桢没吃饭就被他拉来了,权微就是没点人情意识,他自己也是要吃饭的,早中饭还没吃上,菜场这边就出了幺蛾子,这会儿也饿了,他不爱在外面吃,但是又不想请杨桢去家里吃。
抱着这种初衷,权微转了两个弯,看见路边林立的商场就将车速踩下来,停在了路边的临时停车带里,他从头顶的后视镜里看着杨桢说:“我找你帮忙,该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
杨桢来到这里以后,黄锦第一次发工资,请他到商场里吃过一顿,那回吃的什么、味道怎么样杨桢的印象都很浅,感受最深的就是等位时间比正经吃饭要久。
黄锦外向,一起干等还没那么煎熬,要是换成权微,杨桢想了想那个沉默是金的画面,觉得还是心领比较好。他有一点饿,然而嘴上不老实地说:“不用不用,我早饭吃的多,现在还没饿。”
权微看见他不听摆动的手,忽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一件事,就是杨桢这个货,好像从来没有哪一次是直接爽快就答应他的要求的,每回一上来,不是摆手就是婉拒,虽然最后都还应下来着。
权微的手按在方向盘上,握紧又放开,对于脑中刚做出来的总结简直是耿耿于怀。
“他不想跟你一起吃饭”想法一冒头,权微就生理性的有点反骨,他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在心里凉飕飕地想道:现在不饿,那一会儿饿了,也没得吃了。
两人没聊头,杨桢的困意很快就上来了,他每天起得早,收摊了吃一点就要睡觉,这会儿虽然还饿着肚子,但小车微微的颠簸催生睡意,他将眉心揉了又揉,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才不至于原地睡着。
但周公之力不可小觑,杨桢慢慢地委顿下来,权微的车速稍微降得急一点,他的头就会猛的往下扎一下。
权微就是不看两边的后视镜,空间里多出一个人,他也会无意识地看几眼,旁边那位困的昏天黑地,眼神已经懵了,哈欠打得眼底直发亮,却愣是顽强的清醒着,将头斜靠在开了一半的窗户边吹风。
然后权微的人品也是绝了,瞟过去的5眼里杨桢就打了4个哈欠,看别人打闭眼张大嘴的打哈欠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体验,他看不下去地说:“你睡觉打不打呼?”
杨桢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他听见问话坐起来了一点,茫然地看着权微反应了得有10秒,接着才用双手揉着眼睛,边醒觉边说:“不知道,没人跟我说这个。”
权微见他回句话都这么难,感觉一会儿写字铁定更加迟钝,写出来的字要是丑到跟自己的水平差不多,那还要他何用?权微看着灯拐了个弯,干脆将“不知道”当成“不打”听了。
他不冷不热地说:“还得有个四五十分钟,你困了就睡吧,别一会儿糊里糊涂地给我瞎写一通。”
既然车主都发话了,杨桢真是困得厉害,就坡下驴地闭了眼,抿着嘴角轻轻地笑了起来:“不会乱写的,放心吧。”
这人真有意思,杨桢昏昏沉沉地想道,明明心不坏,却非要把自己装得像个恶人,像他这种凡事都想给人留好印象的人不是很能理解,与人为善,人与我善,其乐融融的不是更好吗?
城市里道路平,权微开车也稳,杨桢带着一点愉快的思绪,很快就陷入了睡眠。不过他没有睡够50分钟,心里绷着一根弦,打了个二十多分钟的盹儿就醒了。
权微省了一道简单粗暴的叫醒服务,觉得杨桢挺自觉,他喜欢这种省心的人。然后他也不问人还睡不睡,只是见杨桢睁着眼睛没打哈欠了,就伸手按开了车载音乐,一阵BGM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杨桢昔年耳濡目染,多是琵琶玉笛和胡琴,加上他本身是那种安静的性格,所以现代的歌曲他听不习惯,有的闹,有的感觉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哭着唱的他都听不出感情,杨桢很少听歌,也不知道音乐的天空有多广阔。
但是权微放的这个曲调很柔和,哀伤也轻快,听起来让人放松,特别不像是权微会听的歌。
然后杨桢听得正陶醉,旋律忽然就中断了,车里安静下来,他愣了一下,不懂车地转头去问权微:“车坏了吗?”
权微开得好好的,闻言露出了一张冰冻的黑人问号脸:“没有,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音乐切换的时间正好到了,下一首开始缓缓倾泻,杨桢反应过来自己闹了个乌龙,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下音箱,笑着说:“刚刚那首歌结束得太突然了,接着又没有声音,我以为这个出了故障。”
突然吗?
权微第一次听到这首纯音乐的时候,也觉得结尾很突然,后来知道了曲子名字,才觉得突兀的结束才是它的灵魂所在。
best moments,最好的时光,就是会戛然而止。
“还听吗,刚刚那首?”权微忽然说。
杨桢犹豫了一下,眨了下眼睛,说:“还听。”
在放的这一首是个女声的美式唱法,“啊”得高一声低一声的,让他觉得有点紧张。
权微目不斜视地往上调了一首,又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这首歌就一路放到了家门口。
他自住的这套是个小两居,从门口入户以后就是客厅,杨桢进门后在玄关门口站了一下。户主没发现他的小动作,自顾自地进了客厅,一头扎进了冰箱里。
权微最近爱上了罐头瓶装的酸梅汤,他拿出一瓶来刚要关柜门,又才想起还有个客人,于是又带了一瓶。
到了递饮料的环节,他才回头发现杨桢还杵在门口,看起来特别见外,于是他又有了“不想跟他一起吃饭”的类似感觉,他催道:“进来啊,你打算就站在那儿给我写吗?”
杨桢正在环顾室内,权微的房子装修风格都差不多,现代简约风,就是户型上有所区别。
不过这个客厅方正,大小也跟幸福花园那个差不多,当那些鲜黄色的玩具跃入眼帘的瞬间,杨桢陡然生出了一种像是久居过后的熟悉感。
他听见权微叫他,就立刻对上视线说:“我不需要换鞋什么的吗?”
权微揣着两瓶冰镇的饮料,再次被他的礼节震了一下,他用一种难得和蔼的神情说:“没那么讲究,直接进来吧。”
杨桢进来以后,立刻被塞了一瓶冷饮,他是喝惯热茶的人,对冷饮不太感冒,于是一直拿在手里,跟着权微进了工作室。
工作室是跟客厅截然不同的一方天地,跟整洁沾不上边,但也许是里头全是木作的原因,充斥着一种怀旧的氛围。
杨桢还没完全踏进来,就知道自己喜欢这里。而权微在他前面,很随便地用脚拨着木屑,动手清理起堆满杂物的工作台。
面上全是凿痕的高脚长条凳横在中央,凳子脚边是无数卷木屑,锤子、锥子、刻花刀码得到处都是,还有很多零碎挂在墙上,木板、弩、砂轮、折叠小板凳……
在角落上,还有一把中号的老算盘,旧到漆光尽数褪去,露出风化过的沧桑木里。
巨大的悲伤如同巨轮碾压而来,杨桢情不自禁地走向角落,双手颤抖地去摸他熟悉到骨髓里的东西。
权微清了会儿东西,感觉身后没动静,然后他一抬头,脸都差点气大一圈,那个算盘是他爷爷的遗物,他刚要提气呵斥,噼里啪啦地珠算声先响了起来。
然后权微就只剩一个感觉了,快。
杨桢失魂落魄地拨着算盘,蓦然想起了一位游方诗人为卑贱的牙商写下的一句诗。
七子之家隔两行,十全归一道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