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大庆三人的试用期结束了,大庆拿着120块试用期工资,激动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100块拿回家交给老爹,20块自己留着用,大庆暗自打定了主意。100块钱差不多是这个年代一个农村家庭多半年的收入了,大庆为自己能在三个月挣120块而深深自豪着。
“大庆,走,喊上你媳妇儿,我请你们去惠风楼吃饭去!”强子喜滋滋的喊道。
“惠风楼?乖乖的!我早就听说过这地方了,听说国家领导人都表扬过那里的厨子……那就吃大户去?”大庆听后,也不跟强子推脱,接话道。
强子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光景。大庆有次和小花发誓说:等他俩结婚的时候,一定抱个大彩电给有财叔做彩礼,让有财叔风风光光的显摆一下。小花听了说:据他爹讲,强子家那个黑白电视花了一千多块呢,买个彩电还不贵得吓死人?买回去不当吃不当喝,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了?而且就算咱攒够钱了,也找不来电视机票啊。大庆机灵的改变了誓言:那就买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这个电视机事件在大庆这个一心想靠双手致富,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都肯干的傲娇之心上狠狠扎了一针,这一针注入的有痛苦,但更多的是迷茫,是对如实实现想象中遥不可及的幸福生活的迷茫。
惠风楼是一栋五层的宝塔式建筑,东湖省的文化专家们按照历史上记载的位置,按照考古出土的文献资料记载的结构,重新组织建筑单位在原址上翻盖了它,改革开放以后,为了让这个仿古建筑发挥更大的作用,阳江市政府邀请全国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在惠风楼的外围设计了一个单层环形的联排仿古宫殿,起名和畅居。这个一塔一环殿的建筑以传统的惠风楼命名,转型成了阳江最大的国营饭店。这里有几道名菜全国闻名,不但来过中央领导,甚至还接待过外宾。
强子这仨月总听一些城里的正式工吹嘘:惠风楼怎么怎么牛,自己的哪个当官的亲戚总去,什么什么的。
三人换上了自己感觉最得体的衣服,梳洗打扮了一番之后,坐上了去往惠风楼的公交车,但到了之后就真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了。强子故作镇定的跟服务员点着菜:“来四个你们的特色菜,两荤两素最好,再来一瓶阳江大曲,快点上吧。”
“你去收银台交钱吧,交完钱把单子给我.”服务员扭头边离去边说。
强子这才知道这国营大饭店要先结帐后吃饭,只好自讨没趣的去交钱了。四个菜、一瓶酒花了八块五,大庆和小花都暗自乍舌。
“强子,以后咱可不来了,再有钱也经不住这么花呀。”大庆对吃大户这个想法心有愧疚的说。
“以后再说以后,咱们先享受享受,长长见识,省得那帮正式工总狗眼看人低!”强子骄傲并不无愤慨的说。
大庆坐在惠风楼五层的窗边,远眺着阳江奔涌而去的壮阔豪迈,近赏着惠风楼里古香古色的桌案陈设,不禁暗想:古代的皇帝出行,路上吃个饭也不过如此吧?
三人正好奇的看着服务员端上的盘子时,强子的表情突然变了,不可思议的神态像触了电一样,大庆顺着强子的目光看去,也不自觉地电了一下。一个姑娘,不,一个“仙女”朝着他们这桌的方向走来,只见那粉色的毛衣开衫里一件带着蕾丝花边的白衬衣,浅灰色的女式西裤下一双精致的半高跟皮鞋,这都不算什么,这身时尚的装扮之上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照的所有人都暗淡无光,细腻的皮肤就像缎子一样光滑,一头刚刚过肩的乌黑长发映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微笑的表情尤为凸显出她那艺术品般的五官。“仙女”也就不过如此吧,大庆心里想着。
“哼!”短促而有力的一个和声在仙女经过大庆他们桌边的时候发了出来。这声音是“仙女”和小花同时发出的,警告的对象略有不同罢了:“仙女”是对两人“流氓”式的“注目礼”表达不满;小花则要简单的多,就是警告大庆别总看不该看的。
哼声并没有完全阻止两人的目光,真正让两人目光完全回避的是向“仙女”迎过来的纺织厂厂长武志学。他们怕,真的怕,怕这来长见识的一顿饭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口中的“资产阶级作风”沾边。怕刚刚的“注目礼”被厂长发现。毕竟他们仨都刚过试用期,离心中向往的吃商品粮的正式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其实他们想多了,他们认识厂长,厂长可不认识他们几个破临时工。武志学请的“仙女”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仙女”名叫王楠,是北京纺织学院刚毕业的大学生。
(评书上总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们的故事也要一个人一个人的讲。)
武厂长66年清华毕业,今年40岁,在纺织厂工作了近二十年,其中辛酸苦辣冷暖自知,文革结束他后被任命为纺织厂党高官兼厂长,怀着一个振兴社会主义工业事业的雄心,他将纺织厂的规模和产量年年提高,深受市领导和工业局领导的重视。他深知改革、开放、搞活这几年来给他们厂带来的改变,但他也知道厂子效益虽好却又问题多多。很多时候他想大刀阔斧的改革,无奈沉疴难愈,一个小试点还没搞好,就引发一堆问题和矛盾。消沉的时候又会想趁这几年形势还好,自己弄点好处,再找找关系去工业局干个副局长也不错。
武厂长喜欢跳舞,夏天时候最爱在纺织厂的工人礼堂组织消夏舞会,起初是为了锻炼身体,丰富职工文化生活,后来很多女干部和女职工都抢着给他当舞伴,舞跳得多了,流言蜚语也慢慢多了。他并非没有耳闻,但他懂“清者自清,流言止于智者”的道理,也没太在意这些事。直到有一天妻子郝爱霞跟他大吵一架,又要分居,又闹离婚,他才感到事态严重。
郝爱霞是厂办医院的院长兼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计划生育开展以来,流产手术和结扎手术成了医院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武厂长为了支持妻子的工作,率先做了男性输精管结扎。这件事情也让郝爱霞感动不已,毕竟绝大多数男性都接受不了这个事情。厂长与厂长夫人是纺织厂连续6年的模范夫妻,家门口挂着的“五好家庭”的红牌子更让郝爱霞深爱自己的男人。跳舞是两口子的共同爱好,工作上互相帮助,下了班步入舞池出双入对。那时纺织厂的女工经常说自己丈夫的一句话就是:“你也学学人家武厂长,又能干,又疼老婆!”
但自从去年郝爱霞的颈椎和腰椎出了问题,不能跳舞了,问题也就来了。郝爱霞不能容忍丈夫总和别的女性有肌肤接触,尤其是自己正在年老色衰,而围绕在丈夫身边的女人却越来越年轻。随着女性更年期的到来,她听到舞会这两个字都会发通脾气。一句流言让郝爱霞彻底爆发了:武厂长就是看的深看的远,那玩意结扎了又不影响使用,睡多少女人也留不下把柄,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啊!
今年厂长两口子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去外地念书了,武厂长也和郝爱霞正式分居了。厂里事多,面对手下的干部职工,面对外地的客户,面对上级领导,面对通过各种关系找到自己的个体户,武厂长觉得自己就是会川剧绝活“变脸”都不好使,回了家想躲清静也不行,没办法,办公室就成了他的唯一去处。武志学爱自己的妻子,但他的“最亲密的战友”、贤内助郝爱霞已经不是原来的郝爱霞了,自己索性就全身心的投入到社会主义事业中去吧!
武厂长的风流韵事也不是空穴来风,但要上升到乱搞男女关系,就真是冤枉他了。这几年年轻人的着装越来越多样化,尤其是女同志,各色时装用不同的方式诠释着女性美。年轻人里总有那么些爱赶潮流的,每当年轻漂亮的女工脱下白围裙、白帽子,换上青春时尚的裙装步入舞池的时候,总会引来很多男职工的口哨声和尖叫声。武厂长喜欢和年轻人交流,他想知道他们的想法,他想知道什么样的改革方式最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但事与愿违,最摩登、最活泼、最热情的那些女性大多也是最想走捷径的人。有一次一个高挑丰满的女干部来邀请他跳一曲快四,他很高兴。这个舞由于节奏感强、速度快、技巧多,所以合适的舞伴很少,职工礼堂里也很少放这样的曲子,毕竟年轻人更爱迪斯科。他不知道的是:工会放的舞曲大多是宣传干部、文艺干部们为了取悦厂长而精心设计的。一个个高难度的旋转、停顿让女干部的心跳急速上升着,那丰满的胸脯也在舞姿的律动中摇曳,宽敞的领口让武厂长时不时就能看到那雪白的酥胸。一向自诩儒雅的武志学心慌了,他知道自己心动了。待一曲结束,武志学发现舞池中只有他们俩人在跳,别人早就跟不上节奏退下去了,这时的他并没有完成一曲高难度舞蹈的满足感和成就感,相反的是,他只有被别人窥探内心后的挫败感。他的失态都被手下人尽收眼底了。
郝爱霞是武志学多半生来唯一的女人。他们在大学时代就恋爱了,那时的郝爱霞是医学专科学校的一枝花,他们相识于高校联谊舞会,同学们都说他俩是天生一对、金童玉女。可随着恋爱的升温,武志学知道郝爱霞是真正的“玉女”,他虽然还算一表人才,但绝对算不上“金童”。郝爱霞的父亲15岁参军,打过鬼子,参加过解放战争,解放后正团职转业回地方,郝爱霞上大学时,她父亲已经是市委委员了。他武志学却只是一个东北普通工人家的孩子。好在郝老爷子从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他膝下无子,只有三个闺女,郝爱霞是老大,虽然有的是人给大闺女介绍对象,但他还是尊重女儿的选择,托了托人让武志学同郝爱霞一同分配回了自己所任职的阳江。郝爱霞是医生,夫妻生活大部分内容在她的观念里就是科学严谨的传宗接代。儿子出生后夫妻生活就更少了。好容易熬到儿子能走了,各种运动又来了。他们夫妻俩的感情中更多的是斗争岁月里的相濡以沫,而如胶似漆的日子却短暂的让人回忆不起来。
“快四事件”之后武志学就很少去舞会了。有的女干部跑到办公室请他,他也不去了。他需要维护厂长形象,保持婚姻、家庭稳定。他搬回家住了,郝爱霞的脾气也发的少了。
武厂长戒掉了自己唯一的爱好,是有大毅力的人?不,武厂长是发现了更好的去处。有一次下班回家,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子等在他家门口。
“您是武厂长吧,我叫王坤,是工业局王副局长介绍我来找您的,这是他写的条子。”来人一边说一边递过了一张字条。
武志学看了看字条,又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对方。
“您看这生活区人多眼杂,咱们能换个地方借一步说话么?”来人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你等我一会。”武志学回家跟郝爱霞打了招呼,说出去谈点公事,就和王坤离开了。他潜意识里知道这个个体户不像以往,不好打发,因为王副局长曾跟他提过他有个叫王坤的侄子。
王坤领着武志学来到一个名叫“鸿雁酒家”的私营饭店包间里。武志学打量着四周,他很少去私营饭店,第一因为乱,第二因为脏,但这家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一进门就有打扮漂亮、穿着整洁的服务员热情的招待着,餐桌擦拭的干净如新,洁白的墙壁看不到一丝浮尘,后厨通往前厅的过道门帘上醒目的写着卫生标语,从里间端菜出来的服务员围着干净的围裙,带着纺织女工的白帽子。
“武厂长,这个饭店是我开的,您想吃什么随便点就是,要不我先叫服务员过来给您介绍介绍?”王坤坦诚的说道。
听到这是王坤开的饭店,武志学不禁对这人高看了一眼。他平实瞧不起那些个体户,一个个都是一副谄媚小人的嘴脸,为了钱什么尊严都不要。而这个人不同,说话大方、得体,还挺会管理。雇员工作热情,环境清新整洁等等,都不是一个普通个体户能做到的。想到这里武志学又深深打量了一遍王坤:国字脸,干练的短发,鼻直口阔、浓眉大眼,既不显精明,也不显蠢笨,说话有条理,让你感到自然的熟络。
“吃饭不急,说说你的来意吧。”武志学现在有些好奇心了。
“武厂长,您有没有听说过国有企业要搞承包责任制?”
“略有耳闻,但还没有具体政策。你一个开饭店的个体户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在中国,一个不懂政治,不研究党的政策的领导不会有什么大的政治前途;同样,一个不懂政治,不研究大政方针的个体户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王坤口若悬河道。
听到这句话,武志学又有些不屑了,心想:一个小个体户跟我谈什么国家政策?要不是你有个当副局长的叔叔我都没空搭理你。
“阳江纺织厂效益不错,年年增产,但却不增收!为什么?”王坤看武志学沉默时,果断抛出个一个具体话题。
武志学继续沉默。
“因为包袱大!企业机构臃肿,职工人浮于事,设备陈旧老化,工艺跟不上时代发展!计划内的指标有政府收购还好,计划外的产能又基本没什么利润,何谈增收啊!……”
王坤连珠炮似的一番言语让武志学惊诧了,他想不到这个人还有如此见识。
“打破大锅饭,减员增效,更新设备,引进人才,搞好市场调查,提高产品附加值。这些都亟待开展啊……”王坤继续说着。
武志学听王坤滔滔不绝的说着纺织厂,心中有些不平,严肃的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减员怎么减?每年都要帮市里解决城镇适龄青年就业,老的少的都是国家正式招来的工人,用谁不用谁?退休的工人年年增加,不能劳动了也要厂里继续发退休工资。这些都是国有企业应负的使命!我也想更新设备,你都知道没增收了,哪来的资金给我更新设备?引进人才,引进人才!局里开会天天说这个!恢复高考好几年了,我就没见到一个专业学纺织的大学生分配给我们厂!”
武志学的一肚子苦水像是没处倒一般向着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倾吐着。不一会上了酒上了菜,武志学将王坤奉为知己的谈论着自己的改革构想。不经意间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酒过三巡之后武志学在王坤的思路中得出一个结论:党给个小政策,我们就要勇敢的迈一大步。摸着石头过河就不能怕湿鞋,只要淹不死这河就要过!
王坤最后和武志学口头商定,国企如果搞承包责任制,他就把阳江纺织厂计划外产能的销售承包下来,市场调研他来做,保证将计划外产能的毛利提升一倍。他要销售收入的5%作为完成任务的费用。
从此之后武志学就和王坤成了朋友,隔三差五就到王坤那里小聚一下。武志学有次悄悄的跟不认识他的服务员结了账,王坤知道后很生气,觉得武志学不拿他当朋友。武志学连连解释,王坤就是不听,武志学只好又把钱收了回去。离去时王坤拉着武志学的手说“大哥,我知道你喜欢跳舞,我也爱跳,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跳舞去。”
“你知道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舞厅我可不去!”武志学严肃的说。
“不会的,跟我走吧!”王坤拍着胸口保证着。
王坤领他来的地方还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场所,是阳江市最大的国营大饭店阳江宾馆。阳江宾馆也是市政府的招待处,这里是仿照北京饭店的样子建成的,也是阳江市最正规、最豪华的接待场所。
“阳江宾馆有个舞厅,以前是用来招待一些喜欢跳舞的高级领导的,不对外经营。现在宾馆建了新的贵宾楼,楼里的设施非常齐全,于是这个旧舞厅就提前搞承包了,实际承包人是阳江政府办主任的儿子。开业的时候我来给人家捧过场,所以知道这里。”王坤一边走一边说道。
舞厅门口有个小牌子:男士门票10元。看到这个价格武志学想通了:社会闲杂人等根本就花不起这个钱。
舞厅十分的宽敞,有散座还有包间,舞池里的灯光很柔和,既不昏暗也不闪烁,舞池中央是平整的木地板,刷的透亮的地板漆在旋转的射灯下反着彩色的光晕,舞池周围供客人休息的区域里铺着红色的纯毛地毯,深蓝色的真皮沙发透着富贵的气息。这里的舞曲以慢三慢四为主,偶尔穿插一曲轻快的迪斯科,既调节气氛又不显吵闹。武志学对这个地方十分中意。美中不足的是两人都没带舞伴,正当武志学想跟王坤说这个事的时候,王坤向吧台的服务员做了个手势,不一会两个身着专业舞裙的女孩走了过来。
“你陪我大哥跳吧。”王坤指着其中那个更漂亮一些的女孩说。
“大哥,我去点些喝的,顺便找个安静的座位,你先跳着,一会累了过来坐。”说完就领着另一个姑娘走开了。
武志学被姑娘拉进了舞池。几曲舞下来,武志学知道了姑娘叫芳芳,至于真名叫什么姑娘不说他也没问。姑娘的舞步远没有身上的行头专业,但比业余水平还是要高些的,不一会两人就跳的十分默契了。芳芳还是很漂亮的,举手投足间能看出有一定的教养。武志学对这个舞伴很满意。
娱乐时间总是过的很快,散场之后武志学和芳芳约定下周还来。刚要走却被芳芳拉住了。没等武志学说话,王坤便拉过芳芳,塞给她两张大团结。
“她们都是陪舞的?”出了舞厅门武志学忍不住问王坤。
“嗯。”王坤应着声但又不愿多说。
“挣的可真不少。”武志学感叹道。
“都是以前的剧团里出来的人,工作始终恢复不了,就转行干这个了,虽然交谊舞都是后学的,但一看人家就有练过舞蹈的底子,哎,都不容易。”王坤感叹着说。
“你常来么?”武志学问。
“哪有啊,这里才对外营业没多久,我也是这今年饭店的生意顺了,才偶尔来放松放松。”
武志学爱财但并不贪财,作为一厂之长,他是见过“大钱”的人,但这次舞厅经历带给他很大触动:想满足自己的一点小爱好都需要这么多钱,也不怪社会上总有人鼓吹资产阶级奢靡之风多么严重。自己这样算犯了作风错误么?看来让人们尽快富裕起来才是正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