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川阳,陆氏祖堂再次热闹起来。
偌大的堂屋满是祖堂里的头面人物,他们高谈阔论,从青山柏松到雪域清泉。
高堂上两把楠木红边交椅平排而立,镶嵌着许多琉金花纹,这俨然是上座,两位老者坐着,十分端素。
下面两边依次排着许多小梨木椅,茶盏果碟,茶烟透碧纱。
只是众人谈论之余,不时朝门外一看,似乎是在等人。
这显然不是一场普通宴会。
陆源作为家中最年长最有威望的人,他一起身,长子陆士锶便扶住了他。
陆源早就不想等待:“阿愿,你跟着你三哥去码头看看。”
原是为了接陆懿回来,陆源计划着要让陆士锶派专船还要陆樾亲自将这心头肉接回来的,陆樾也没有异议,做兄长的接妹妹回家,本就是应该的。
可陆懿写了书信回来,只说哪日到川阳,也不要人去接。
她这丢人丢脸的模样,有什么本事让祖堂的人来接?
陆愿应声,跟着白衣陆樟出了堂门,却见陆樾背着一人进来了,那青衫细纱,云鹤罗纹,趴在陆樾背上哭的泣不成声的人正是陆懿。
陆樾背着她进门,跨过陆氏那百年的堂屋:“阿懿我们到家了。”
陆源和张氏本就着急肉疼这个小心肝,只见回来还是哭着,张氏颤颤巍巍地由侍女扶着过去。
进了堂,陆樾将她慢慢放下来,待坐上椅子,大姐姐陆慜便递了一只帕子过来,忙问:“我妹子怎么了?是受了什么委屈?”
陆樾拍着她的背,对陆源道:“爷爷,阿懿到码头一见我跟阿慜便哭了,这定是在外头受了苦……”
说着陆愿也安抚起陆懿:“妹子,到家了就好好哭,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满屋子祖堂的人都会给你做主的!”
陆懿先前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回来,没想到到了码头,远远的就见阿哥陆樾和大姐陆慜都在等她,心里顿时五味陈杂,眼泪就涌了出来。
陆源本是最宠陆懿的,他在众人背后看了一阵,这才走近。
“好丫头……”老爷子一开口便哽了,“出去这么些年,舍得回来了?”
陆源最是家里刀子嘴豆腐心的,陆懿一见爷爷便抱住了,哭的更加放肆,“爷爷……我没有食言的,我在玟杉学府做了快半年书仪,我没给你丢人……”
这话倒是激起了陆源的回忆。
当初他在京城做官,陆懿软磨硬泡来了华辰便不走,没办法,只好把她留下给陆源照顾。陆源长期在玟杉学府,陆懿和奶奶张氏就在城南的院子里度过了大半的时光。这就是这,殷徽一直以为陆懿和奶奶相依为命,还有一个在玟杉学府的爷爷不知去向。
陆源辞官的时候,陆懿已经及笄,她死活不愿意回川阳,发誓要在华辰闯出一片天,陆源哪知道她是舍不得殷徽!两人早就约定好一起看来年的大雪,当时的殷家,时常为买不起碳火苦恼,能够烤着碳火看雪,是殷徽的期盼。
谁想到……
陆懿临走给陆源说:“爷爷,你安心回去吧,我会光宗耀祖的。”
当时夸下海口,陆懿还真的拼死进了玟杉学府。总归是没太丢人,今日众宾都在堂上,陆懿满眼都是大姐二姐阿爹阿娘大哥二哥这些熟悉的脸,十分亲切。
陆懿曾觉得华辰的烟波桥跟川阳那座商桥十分像,每年回来川阳她又感觉不像。今日回来,竟然是隔了三年,确实看来看去,也不像。商桥就是商桥,它没那么壮阔,甚至没几个人,但就是刻在陆懿骨子里的家。
晚间吃饭陆懿也没讲自己个殷徽的事,倒不是怕宗亲说三道四,她们这一支的陆氏宗亲,十分亲和,像及今日陆懿回家,宗亲们无论大小,悉数到场。大家平日里各有各的忙头,但是一到祖堂的事,宗亲们都是必到的。川阳陆氏百年望族,到今天都没有散正是凭借这一点。陆懿不说是因为,她早已懂得了承担。宗亲们自然对陆懿疼爱有加,但她也知道殷徽和自己的事,还扯不上陆氏。
但有些事,确实该了断了。
陆懿仍然记得南花厅,小时候爷爷总在那里检查三位哥哥的功课,她和小三叔便躲在假山后面看,有时候忍不住发笑被爷爷逮着正着,她就丢下小三叔自己跑掉。
如今,在南花厅的是爷爷和自己,她终于懂了哥哥们当年的心境。
亭子四面临水,比浮自照,才能看清自己。
陆源大概些听了陆懿和殷徽种种纠缠,听到最后,他摸了摸陆懿的头:“丫头,八个孩子里数你最小,爷爷最是放心不下。你二叔和小三叔都是两个女儿,你大姐姐陆慜嫁了个好夫婿,虽说是个征人,三年两头都在边疆,却也美满了。你二姐姐陆慈虽是嫁的寻常人家,却也相夫教子,做得良善女子。至于你小三叔的两个女儿,一个陆愿许了贾人,人家那拿真心对她,爷爷不反对;另一个陆悠许了我们江对面的老善人,爷爷时时能见到,也甚好。唯独你,爷爷思来想去也没想阴白,你究竟适合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有谱吗?”
在之前,陆懿可能会说是殷徽,到今天她淡然一笑,说,“爷爷,我曾经很喜欢步摇,因为有人跟我说戴着步摇的女子娴静惹人爱,于是我攒了很多步摇。
可后来我才知道,我走路步子大,根本不适合步摇,而为了迎合,我舍弃了很多东西。我后来也才阴白,一旦眼里动了火,愣凭我左看右看,那人都像中意的,却不是适合我的。”
陆源呷了一口蒲山白茶,茶烟氤氲间,他说:“阿懿啊,你听爷爷的说,世间男子风流,唯有细细分辨出来的才是好的。”
“所以爷爷,我决定过几日我便要回去华辰了。”陆懿说。
陆源怔怔地望着她,心里更是不解:“回去?”
“是的,回去。爷爷你还记得我那年说过我会光宗耀祖吗?”
陆源慈爱地笑了笑,道:“当然记得,说说,要怎么光宗耀祖。”
“玟杉学府负责修编《太央大典》,我想去帮忙。所以爷爷,请你给裴先生写一封信,荐我去学府,我打听过了,修书是不需要通过试考的,而且只负责音律书法的部分修编,这两样我都在行,只欠你的一封书信了。”
陆源捋捋胡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丫头,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他一封书信?
“爷爷,我今早自己作了诗词各一首,你夹在在书信中给裴先生便是,若是先生看得上,我便去,若是看不上,我也不强求。”
陆韵胜递过去一张纸,陆源缓缓打开,写的是:
“墨花霜雾愉惊鸿,波起涌生万江愁。当年曹刘敌谁手?珏响煮酒论英雄。”
“烟笼细雨,何处愁!春桂酥黄,蕙櫋芳。。
青鲤摇尾,暮回首;还顾无言,那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