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霜降瞟瞟陈池,转开视线,触及靠窗根儿的腐乳空瓶,便无意识地盯着数那株狗尾巴草穗上的青芒刺。
陈池说到房子,她就会记起那句话。
你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呢?知不知道,我打算买房了?
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她和陈池吵过好多回,互相伤害的话也说了几箩筐了,那些激愤得声嘶力竭的话倒没有记得很长久,就只留下了一个吵吵的大概印象,却有那么一两句,总像落进了心缝里,一直卡着。
“说完啦?”许霜降斜睨过去,说老实话,别看陈池现在说起买房好像没有多高兴,她就是嫉妒这副没有多高兴的样子,他和她同时毕业工作,以往家用他还支付了房租汽油等大项,现在他都能买房了,她支教回去要重起炉灶,别说自己买套房了,还不知租哪儿呢。
“还有一些。关于黛茜过年的时候到四丫家里去,和我们一起吃饭这件事。”
陈池凝视着许霜降,心中懊悔遗憾大年初二的中午,他们后续一连串大争吵的伏趣÷阁之时,他也曾注意到她在小姑姑家午饭食欲不佳,精神不高昂,却以为只是家乡菜重油重辣不和她口味,依旧赶场子似地出外赴了同学茶会,如果当时他陪她休息,温言细语体贴关怀,是否就有可能让她当场质问,他也好及时消解她的误会。
“霜霜,事先我真不知道黛茜会来。你反过来想,按照一般思路,如果我和她真有什么,我不可能让她在你面前出现的,即便她自己来了,我也不可能和她在你面前一点不遮掩地说说笑笑。”
许霜降沉默地坐着,半晌摇头道:“我不想,”她语速很快,像咬苹果似地蹦儿脆,“我单身了,这种人际关系不是我该费心思揣磨的地方,我有别的事忙,现在不过是听你讲故事。”
冻面疙瘩般的许霜降是这样说话的,陈池瞅瞅她,其他倒还习惯,就单身两个字,很刺心。他缓一下道:“我当时猜想,黛茜一则看望四丫,二则也是过来向我打听公司的用人动向。职场上,有些人会很积极维护私人关系,我当时就这么想的,真的是当她同事在接待。你说的那坛酒,本身不值钱,不收大家面上过不去,收了给个相应的回礼就扯平了,我没想很复杂。”
“你下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完全懵了,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大年初二很多店都不营业,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吃住怎么样,你孤身一人会不会被坏人盯上,你联系不上时,我不仅要担忧你,父母亲戚面前还要一边瞒一边尴尬,所以你回来后,我看见你安全了,火气就上来了,没说两句就压不住。”
许霜降自顾自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倒了小杯水。
“还温吗?”陈池瞧着她喝了一口,关切问道。
“嗯。”
许霜降喝完,抿抿唇,麻溜把杯盖盖上,两手端正捂好。
陈池瞅着她现在宽和淡然,想着他们那夜的大吵,忽而出声道:“我和你吵架,一直没吵好。”
许霜降不置可否。“讲好了?”她掀起眼睑。
“没有。一直坐着冷吗?”
“要不我跺两下?”许霜降斜了他一眼,伸长手撩起窗帘一角,看见对面苗校长屋里的灯已经灭了,立时道,“快点。”
“每天晚上灯不能开太久吗?”
“四里八荒就剩我一盏灯,招贼吗?”许霜降没好气,今晚她都没法用热水烫一烫脸,烫一烫脚,门外老槐树也只能干憋憋地吹风。
“晚上害怕吗?”
“怕,怕死了。”许霜降顺畅地接话,“还说吗?”
陈池被她一句接一句硬堵,沉默片刻,柔声问道:“怎么想到来支教?”
许霜降抬眸望向他,又无声无息撇开去,半晌才道:“找个地方升华一下。”
陈池皱眉,仔细打量她的面部表情。
“还说不说?”许霜降不耐道。
“……四丫到我们家来,我带她趁着周末去杭州玩,黛茜确实不是我邀请过来的。四丫和黛茜两个女孩子路上有话说,我出于礼貌就一起带上了。从杭州回来,四丫有东西要给黛茜,我要上去给四丫开门,又不好叫黛茜一个人坐在我们家车上等,就叫她一起上来坐了几分钟,送她回去真的是因为礼节,那时候天已经挺晚了。”
陈池的目光拢在许霜降脸上,她听到他说黛茜的时候都是这样木然,听他聊些别的才会表情略微生动些,以前在他面前的似嗔似喜模样再无踪影。
“霜霜,我一直在讲我当时因为什么才做了什么,每一条都有我处事的一些原则,或者待人接物上的一些礼节要求,可是,”陈池凝望着许霜降,轻声道,“我没有照顾好你的感受,也许,我太习惯我们是一个整体。”
“霜霜,我没有照顾好你。”
许霜降敛眸没出声,过一会儿,挑起眉道:“说得我好像没其他追求,专门坐等你照顾似的。”
“在家里,你照顾我比我照顾你要多,多很多。”陈池摇头笑道,“每个周末大换洗,我衣服还在身上,你就要叫我脱下洗。”
许霜降瞥瞥他,没说话,那是他们吵之前的事了,开吵之后,她积极性没那么高,哪会从他身上扒,只有他按规矩放在洗衣篮的衣服,才会给他顺手洗了。
“霜霜,那一阵我们一直吵,你纠结的我觉得没道理,我解释的你不听,我想我们也许该冷静冷静,后来你生病了,我把你接回来,你不吵了,我还以为我们过一阵就可以说开和好了,但你辞职后每天的活动安排得我眼花缭乱,就是不和我提,音乐会、徒步全都一个人去,我特地安排休假,想带你出去旅游,你都不睬了。我觉得不对劲,我从花展回来那天晚上,正好碰到林虞的车从爸妈家楼下开出来。”
陈池顿了片刻,说道:“霜霜,你不了解男人在这方面的妒火。”
许霜降不由抬起眉,直愣愣望向陈池。
“傻样。”陈池突地笑出来,他见她聚起眉头骤然羞恼,默默地瞧了一会儿,低声道,“霜霜,你找我吵,一条一条质问,吵了半年自己泄气了,我找你吵,不到一个月就……离婚了。霜霜,你记着,大部分男人在这方面处理手段粗暴。”
许霜降瞟他一下,虎着脸垂眸看桌面,倒似给陈池翻白眼。
“后来我看了你记密码的那个小本子,上面有一句话,说你犯了一个错,回不了头。”陈池看着许霜降变了脸色,坦言道,“这句话让我瞎想了很多,都联系到林虞身上去了。我……是挺混的,找了私人侦探所,但不放心叫外人来跟踪你,就对你说出差,自己跟了你,然后正好看到你拿鱼竿去找林虞。那个时候所有的想法都转不出那个圈,你在家里和我没话说,出去却和他接触,好像整个逻辑链都是通的。我气你对别人那样好,把妈妈店里的货都搬去送给别人。我在操场上喂蚊子,看你们坐在那里,一坐半小时,越看越受不了,把你叫回家就冲动吵起来了。”
许霜降淡定听故事,听到这里气得脸上表情皲裂,她还不知道陈池竟然去找过私人侦探。
“霜霜,男人有逆鳞。”陈池苦笑道,“你和我吵多少次都可以,你一直揪着黛茜的话题,我让你吵,你把我和四丫骂得狗血淋头,我觉得家人无辜受委屈了,虽然非常生气,但你更是我的家人,所以我强迫自己冷静,睡到我们家楼附近的快捷酒店,不和你冲突。只要不影响家庭完整,吵架能忍的,冷战也能忍的,可唯有一点,如果女人为别的人想走,男人很难控制情绪,我一提林虞,你就提离婚,霜霜,当时我控制不了。”
“既然讲到离婚了,讲完了吧?”许霜降冷声道。
“爸爸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们来找过我?”
许霜降一下讶异:“我爸妈去找你了?”她马上竖起眉头,“你让我爸妈吃闭门羹了,还是怎么了?”
“我哪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许霜降恼道,“我爸妈两个人的岁数减半,都没有你年富力壮,你把他们怎么了?我爸肯定气着了才不跟我说,我妈要是能占上风,过几天就忍不住要透露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许霜降那瞪得如铜铃大似的眼睛、对丈人丈母娘精准的分析,令陈池眸中隐现笑意。“我以为你当时就会来骂我。”
“爸妈来的时候,我正在公司楼下买面包,那几天吃饭没心思,回家就随便拿点面包凑合。”陈池稍顿,说道,“恰巧黛茜也下来买,我和她正走回公司,爸妈看见了。”
许霜降沉沉地看了陈池几瞬,才吐声道:“哦。我爸妈没和你们冲突吧?”
“没有,爸妈走了,没和我说什么。我知道爸妈误会了,但那个时候,我没太多机会解释,也不知道解释的意义在哪里。”陈池轻声道,“你和我离婚了。”
屋中静静地。
“差不多了吧?”许霜降准备欠身。
“霜霜。”陈池忍不住伸手搭在她手腕上,许霜降下意识一挣,陈池的手便落在有坑窝的木头桌面上,他黯然缩回手,“我麻木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晚上回家,会幻想你守在门口,告诉我,你回来了,没钥匙进不去门。”
“讲完了?”许霜降站起来,轻描淡写道,凳子被她的脚弯抵得往后退,在泥地上蹭出低闷的声音。
陈池仰头望向她,半晌道:“我搬了一个地方,一个人住。”
许霜降微怔,那个地方不住了?她在那里擦了那么多遍地板,被房东瞒着,一年一年遭遇了白蚁,隔壁的阿姨适度热情,另隔壁从装修到搬进都扰得不安宁,那屋主对她从来不打招呼,有一回她发现那人顶着一副千年不变扑克脸和陈池迎面而过,顿时对那人恶感满满。关起门来,她吵过闹过摔过东西……
物是人非,还算是好的。他们这样,真是散得啥都不剩。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