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春花的人生经验多多,许霜降住家里时,经常听妈妈在饭桌上说说社会新闻邻居八卦,末了还带点评,蹦出一两条真知灼见。有一次,宣春花从李师母处获知一条小道消息,李师母家对门邻居的孙儿孙媳妇吵架要离婚了,原因是家务活分配不均。
那孙儿是三代单传独苗苗,儿媳也不差,是娘家的唯一千金,婚前两人好得如胶似漆,婚后小俩口单过,但两方父母家都在左近,都吆喝着要小夫妻俩回家吃晚饭。小夫妻俩为了公平起见,将他们的一周拗成两半,一二三婆家,四五六娘家,剩星期天就谁家也不去,小夫妻俩上外头馆子去搓一顿。
幸福的日子过了大半年,男方的爷爷,也就是李师母家对门邻居那老大爷,一次出门遛弯不甚被一只过路的皮球吓一跳,自己摔了一跤,折了腿。这事特曲折,不好定义肇事人,球是一个小孩的,但到大爷眼面前的那一下却不是小孩踢的,而是一只忽然冒出来的小狗抢在小孩前面拨过来的,可那小狗主人不认,说那是一只流浪狗,被别人遗弃在垃圾桶边上,他见着它刨食可怜,才将剩菜不丢垃圾桶,摆到小狗面前,哪怕他一时兴起给小狗脖子下扎了一个小铃铛,这层正式豢养关系都不算成立。
男方爷爷骨折卧床,父母就要床前照顾,还要兼顾着咨询律师打官司揪责任人,事情烦得很,小俩口上半周的晚饭就没人管了。开始问题不大,夫妻双双每天下班回娘家吃饭,过不了一月,娘家也不能正常吃饭了,娘家老外婆年岁已高,三姐妹轮流给妈做饭,每人平均四个月,正好该丈母娘了。
于是,小夫妻俩在家自个开伙,又不满一月,干上了第一架。真是作孽,小夫妻俩晚饭没吃上,吵啊吵啊,原是想内部解决的,谁曾想,不知哪个的手激动之中一挥一带,瞬间就升级成了肢体冲突,战场覆盖了整个客厅和厨房,当天夜里十点,女方父母接到女儿哭得接不上气的电话,撩了被子心急火燎赶过去,简直痛得要背过去,筷子在地上洒得像游戏棒,碗砸得裂成四五瓣,鼠标吊在沙发角的复古落地灯上,所有的靠枕通通落在地上,还有一个斜斜飞在厨房的垃圾桶边。而女儿眼泡鼻头肿,头发散乱跌坐在厨房门框边抽噎,说是女婿推倒的。
女婿倒也认,但竟然犟着脖子辩,说他们女儿在地上都赖半个多小时了,明明可以起来,偏不肯起来,故意要给父母维持现场。
女方父母一个电话,夜里十一点,把男方父母从床上挖起来,匆匆奔赴儿子家。男方父母一瞧,也揪心,儿子把胳膊袖子一撩,三道长血痕啊,再瞟一瞟儿媳,十指指甲尖尖,涂着蔻丹。
头一回,双方父母都强压怒气,撑起理智,相互道歉,先说自己家孩子的不是。情面抹匀了,再细问缘由,竟然是一桩小事,不过是该谁做饭。女方说,叫他一起帮忙做饭,他只顾打游戏。男方说,泡方便面还需要人帮忙?
孩子们的话简直听不下去,一个嚷,调料包不要拆?热水不要烧?另一个也嚷,以前的热水不是我烧的?
两对父母安抚教育,忙到半夜一两点。
不出三个月,小夫妻俩又惊动父母四五回。先时还为做饭洗碗,双方总是计较,这次我做了,下次你没做,互相指责。后来原因更庞杂,开始为洗衣服收衣服,或者为男方半夜三更窝在书房打游戏,或者为女方周末和闺蜜唱歌到凌晨。
等李师母家对门邻居老大爷驻着拐杖,在老伴的搀扶下颤悠悠下楼梯透气时,李师母惊闻,那小俩口已自作主张去过民政局离婚窗口了,不知哪个关节没协商好,如今离婚事宜先压着,各回各家分居过,以后是和是离还保不准。
但李师母听出来了,那是老一辈人还抱着幻想,心里盼着孙儿家和万事兴,中年那一辈,也就是小夫妻俩的父母辈,听意思劝架劝疲了,已经放出风声,强扭的瓜不甜。因此,李师母琢磨着,那一对,大概迟早还得离。
“结婚要是结成仇,那真是没意思。”李师母总结道,她联想到自己女儿李婷婷,稍许感到安慰,儿女年长未婚确实愁,但是比起儿女结婚后整天闹离婚的愁,要微微轻松点儿。
宣春花搬给父女俩听后,她是这么总结的:“为家务活离婚,以后传出去都不上台面,哪家没家务活?你这家不做,再找一家难道还不做?即使请个住家保姆,你不还得费神要交代安排,真能一点不管啦?夫妻两个人互相包容一点,没有一定要指着谁做,谁不忙谁就多做一点,做在自己家,又不会被别人家贪到便宜,有什么啦?”
宣春花又引申开去,分析得十分透彻:“愿意做是第一步,做了还不能天天嚷,这样才能太太平平过,许满庭,是吗?”
宣春花明显意有所指,徐满庭连忙给宣春花夹了一筷子菜,宣春花牵嘴满意一笑,继续道:“你爸爸这点就特别好,做了都不会叫烦,像小嘉他爸爸,帮家里请个师傅换炉灶,还要一个劲埋怨小嘉妈妈总使用大火,把炉灶弄坏了。本来小嘉妈妈觉得小嘉爸爸给家里解决问题,是个顾家男人,后来就听得一肚子气。”
许霜降当时暗忖,妈妈说的这典故已经很老了,好像是在哪次亲戚家的酒席上听曹嘉奕的妈妈自己说的,当时她也在旁呢。
宣春花的话相当朴实,也算是在标榜她自个儿:“帮家里做家务本来就是为了一家子舒服,现在做了抱怨,哪个还觉得舒服嘛?白白费了劳力,还不叫好,最不划算。”
“对对对,做了就不要说,做多做少,别人都看在眼里的。”许满庭又夹了一筷子菜给宣春花。
许霜降可想笑,她妈妈其实修炼没圆满,经常一边给爸爸擦皮鞋,一边使劲唠叨爸爸走路不看路,穿鞋特废鞋。只是爸爸脾气好,笑呵呵听着不驳声,她妈妈就觉得她自个的抱怨不是抱怨了。
这会儿,她劳累一天,被陈池拢在怀里,听他的话里有点儿温柔慰问的意思,嘴上不吭气。
“霜霜,很累是吗?”陈池又问一遍,歉疚道,“对不起,今天让你和妈妈两个人搬家,而且弄得这么急,是我一开始没想好。”
许霜降摒了一会儿,终于自己翻了个身,缩到陈池怀中,半晌后,咕咕道:“搬进来的时候,人家都没收拾,我心情不好,妈妈大概累到了。”
这架就算吵完了。
许霜降约架,陈池感化,迄今为止,他俩在吵架一事上还未曾试过针尖对麦芒。
以后的日子里,许霜降每每思绪纷飞时,莫名其妙地想到吵架的艺术。她的朋友,情感诊断专家,跟她讲过,吵架的最美境界是恰当地表达了自己被严重忽略了的诉求,但必须以一种优雅姿态和风趣心态出演,那样不仅让沉闷淤滞的生活及时有一个宣泄渠道,还保证这种另类的方式不伤感情。
当然,是不是想不伤感情,全凭己心,也有人想大吵一架图个畅快,从此山长水远再也不见的,那就犯不着憋屈自己。
当然,是不是优雅风趣,而不是面目狰狞,那就要看对方感觉。喜你时,你哪怕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他都会自己抹净了,上来叫姑奶奶,您别急慢慢说,别噎着了。不喜你时,你步子小小跟在他身后才起两句话,他就一脸憎厌反击,你还喷得没完没了了?
吵架是一门艺术,能将火候力道期望效果都掂量掂量的,都是修炼过的人精。许霜降可不是人精,她忍不下去就先勉强憋着,这时候有人不识趣,被她视为撩拨,那就吵,心火多高,架势多高,就这样顺其自然。
以后,许霜降一遍一遍地捋过她和陈池历来的吵架情景,换房搬场这一段,在她的总体评估中,也算是大吵了。
互相伤害值……原来是有的。
她没能通过吵架让自己更轻松,只不过是发泄一通后,偃旗息鼓了。
她不知道陈池感受怎样。这一夜,其实后来她又背过身去睡了,那样呼吸更顺畅,不用和陈池双双裹在一团暖热的气息中。
她独自呼吸着自己这一侧的清冷空气,还剩一点迷蒙的意识,尽在用来琢磨明天的安排,她得待在家里等床垫,继续擦衣柜顶部,厨房灶下的那些柜子也要全部清一遍,买菜做饭……,所有这些杂活都必须赶在后天去上课前全干掉,否则中途这口气歇下,她就会发懒,拖到以后能凑合就凑合了。
这些事很烦很烦,每件都那么细碎,看着轻巧,就像一根没份量的蚕丝,但蚕丝一刻不停地吐,每日都有,密密织织,愈来愈坚牢得像一只蚕茧,把她吞在里面,透不过气。
我是不是蛹,作茧自缚?明明可以像陈池一样,洒脱得对居住环境眼开眼闭。多住几日,等自家的气息覆盖了别家的气息,啥膈应自然都没有了,却偏偏要揪出这么多的家务活来做,该的。这是许霜降沉入梦乡之前的想法。
陈池没睡着。许霜降翻身后,他闭着眼睛没动。
他俩睡地铺,是头一遭。
很久之前,当他还在窗前暖气片下铺睡袋时,曾经他偷偷摸摸想过,若是许霜降也搭个睡袋在他旁边,不知是怎生光景?
一个人睡地铺一个人睡床,是浪漫是忐忑是蠢蠢欲动。
两个人睡地铺,是同甘共苦,是相濡以沫,也是辛酸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