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船,又往东走了一阵儿,远远的就看到芙蓉的家了。
芙蓉给春娘指指:“看,院子里有棵梧桐树的那一家,就是我们家了。”
春娘眼里却怯怯的。芙蓉挽着春娘的胳膊,几乎是拖着春娘往前走。
杨老爷子缩着脖子在门口晒豆子。不时有几只鸡想要跑过去抢豆子吃,杨老爷子先是捧起豆子砸过去,又觉得可惜了豆子,便脱了布鞋朝鸡投过去,鸡吓的拍着翅膀乱飞。杨老爷子脸上有光,指挥坐在门口拿着毛笔给小狗涂颜色的葫芦说:“葫芦,去,把鞋子给我捡回来。”
杨老爷子力气大,一口气将布鞋扔出了几丈远,他自己懒得去拾,便指挥葫芦。
葫芦把一只白净的小狗,涂的跟刚从灶膛里钻出来一样,只剩下一个脑袋是白的,这会儿他手上正忙,便嘟囔道:“你自己捡自己的鞋。”
“葫芦,作死咧?不给我捡鞋?”杨老爷子威胁他,平时,他只要一吓葫芦,葫芦立马听话了,这会儿,葫芦却仰着小脑袋:“让你爹把你捆树上,把你的鼻涕泡打出来。”
这直接戳着了杨老爷子的软肋,他脱下另一只鞋子,直接朝葫芦扔过来。小狗接住了布鞋,用爪子按住,三下五除二的给撕了两个大洞。
杨老爷子目瞪口呆。
葫芦拿着毛笔飞奔出来:“我大姐回来了,我大姐回来了。”
小狗也顾不得撕破鞋了,跟着葫芦去迎芙蓉,一面又围着芙蓉转圈。芙蓉远远看着像自家的狗,又不敢认,直到老四跑到了芙蓉身边,芙蓉才认出了。这果然是自己家的狗,葫芦却把它涂成黑的了。葫芦,你这是跟小狗有何深仇大恨,活生生的狗被你涂成这样。
“大姐,我涂的好看不?”葫芦还在自卖自夸。
芙蓉一巴掌呼他上墙的心都有了。只是春娘刚来,芙蓉不好发作,只得咬牙切齿的道:“恩,很好,多好啊,黑的跟烧焦的玉米棒子似的。一看就是你干的。”
杨老爷子却欲哭无泪。一双好好的鞋子。顷刻间成了残次品,本想发作,见芙蓉领回来一个妇人。身上的衣裳虽不金贵,到底还很干净,头上的素簪子也一摇一晃的。他当即飞奔过去,捡了自己的鞋子穿上,一面堵在春娘面前:“芙蓉。这是你家亲戚啊,怎么没见来过?”
“这不是来了吗?”芙蓉看了眼杨老爷子的鞋子:“大叔,你的脚指头露出来了,该回家换鞋了吧。”
杨老爷子却不让步,穿了好鞋子的脚放在前头,而穿了破洞鞋子的脚就放在身后。一面讪笑着:“这是哪里来的亲戚呀?也没见坐马车来,路上累吧?”
从没见杨老爷子如此温柔体贴,真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芙蓉有意把春娘挡在身后。葫芦高兴的抱着春娘的胳膊:“春娘,春娘,你带我去吃酱牛肉吗?”
他还在朝思暮想醉红楼的酱牛肉。
春娘蹲下身子,语气十分温柔:“葫芦,以后…….春娘不能带你去吃酱牛肉了。”
如果春娘身上有一两银子。面对葫芦这么急不可耐的孩子,她都能转身给葫芦割点牛肉回来。算是见面礼。可如今,她身上一个大子也没有。
杨老爷了一把给葫芦扒拉到一边去了:“天天想着吃,饿死鬼托生的?”
葫芦恨恨的看着杨老爷子,嘴上嘟囔着:“你爹把你捆树上……”
杨老爷子把葫芦往屋里推:“快,你爹在堂屋里叫你吃饭咧。”
石米镇的人都知道,葫芦的爹死了好些年了。葫芦对他爹的印象十分模糊,也不相信杨老爷子的话:“我爹才没有叫我吃饭。”
葫芦总缠在杨老爷子这,杨老爷子怎么撵他也不走,想跟春娘说两句话,又不知先说哪句,想来想去,一面按着葫芦的头,把葫芦给定在那,一面奉承着:“芙蓉一家还有这么体面的亲戚?”
芙蓉真不知道,杨老爷子是哪只眼睛看出春娘很体面了。当即拉着春娘进屋。
杨老爷子才想起来正事:“芙蓉,我之前托人跟杨波说,家里要买些米粮的,让杨波给家里弄点银子,我算着,杨波也该发工钱了,他让你带银子回来了没有?”
“带了。”说完这话,芙蓉就后悔了,杨波的银子,买春娘花了三两,还剩下半两多。总得先进屋凑银子。杨老爷子却追了上来,伸着手:“银子咧?”
“银子……”芙蓉一阵掏摸。什么也没掏摸到:“你等一会儿,我进屋把银子掏出来。”
芙蓉进屋,把春娘安顿下来,又拿个大瓷碗给春娘倒点热水喝。杨老爷子惦记着银子,好像怕银子长翅膀飞了似的,芙蓉去哪屋,他就去哪屋,跟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大叔,你跟这么近,我怎么掏银子咧,你站远些。”
“他杨叔,不如坐着歇会儿吧。”春娘开口了。
杨老爷子来芙蓉家这么多次,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如此客气,还请他坐下歇一歇,以前芙蓉看见他来了,恨不得飞奔过去把大门先关上,有时候他若想进芙蓉家,还得蹬着他们家院里那个爬墙梯,爬到墙头,再抱着梧桐树秃噜下来。
春娘这么温声细语的,杨老爷子自然十分受用,暂时也不去惦记那一点银子了,芙蓉正好有机会打开匣子,凑了三两,加上那半两,一起拿给杨老爷子。
杨老爷子接过银子咬一咬,是真的,才放下心,看着错愕的春娘,他讪笑着:“不是我信不过芙蓉,只是这女娃子,精的很,若不是我二儿子去城里做厨子,天天跟着她,都被她教坏了。”
芙蓉走了大老远的路,刚坐下喝口水,就听到杨老爷子在讲自己的坏话,芙蓉是个很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好吗?当即恨不得一口水喷到杨老爷子脸上,想着别把水浪费了,又咕噜咽了下去。
“芙蓉,这三两半银子,是杨波给你的?”杨老爷子一脸坏笑。
“是啊。是杨波给我的。”
杨老爷子指着芙蓉跟春娘说话:“瞧,这女娃子,说瞎话,眼睛也不眨,春娘都告诉我了,你用三两银子买了她,不对,是你用杨波的三两银子买了她,这银子,是你们家的银子。”
芙蓉伸出手:“我们家的银子,你不想要吗?不想要给我。”
杨老爷子嘿嘿一笑,赶紧将银子塞进袋子里,塞进去之后,又小心的晃一晃,听听响,然后才将钱袋子七饶八拐的系在身上。
葫芦见了春娘高兴,怕春娘饿了,便从灶房里端出来一盘炸花生仁。春娘的手还不能捏东西,只能用两只手托着。
葫芦便捏起花生仁喂给春娘。
杨老爷子为了表现他跟葫芦的亲密无间,也张开了嘴,“啊啊”的叫着,意思是让葫芦往他嘴里也扔两粒。
葫芦理也不理他。
杨老爷子尴尬的闭上嘴,自己伸手捏了两粒扔嘴里:“这个葫芦啊,平时我对他可好了,我们家有好吃的,都给他吃,这个小白眼狼啊,唉。这不,今儿他还故意放狗咬坏我的鞋子咧。”
春娘笑笑:“葫芦是个好孩子。”
王婶子在叫杨老爷子回家了,一连叫了三遍,芙蓉又提醒了他两遍,杨老爷子才跟没听见似的起了身,走到院子里还不忘扭头叫:“葫芦走呀,上我们家玩去呀,今儿我们家杀羊吃。”
葫芦才不会去:“大姐,今儿你不在家,他说喂我吃羊粪。”
好吧,杨老爷子的光辉形象轰然倒塌,他像前些日子被王奶奶揭老底一样窘迫,立马逃的无影无踪。
王婶子听说芙蓉家多了个春娘,也忙前忙后的,又是拉家常,又是送东西,最后,把她们家的一张木床也送到了芙蓉家。
这木床芙蓉知道,是杨老爷子跟王婶子打架以后,各自分开睡的。如今上了年纪,怕是也不打架了。所以这床便空置了。
这张床摆在芙蓉那屋的窗下,芙蓉找来一块白净的纸,将窗户糊上,又抱了两床新被子。以后,春娘就可以睡在这里了。
春娘也想忙着收拾,可手刚碰到床,就疼的皱眉,瞧着她的手肿的厉害,芙蓉披一件厚些的褂子,想着去叫赵老四过来,给春娘先看看。
刚出院子,就见杨老爷子在大门口探头,一手端碗,一手拿着筷子,见芙蓉出来了,赶紧往嘴里扒:“啥时辰了,你们还不吃饭?”
芙蓉凑过去一看,杨老爷子的碗里早空了:“大叔,你是打算连碗也吃了呢?”
杨老爷子低头一看,才回过神来:“芙蓉,这是弄啥去呀?”
“给春娘请大夫。”
“哟,春娘得了啥病?还能治不?”杨老爷子倒很上心。
“没得啥病,就是手疼,请赵老四来抓几服药。”
杨老爷子难得勤快一次,嘴里嚷着:“哟,去赵老四家呀,这道儿我熟,你在家看着春娘,我这就去请赵老四。”
杨老爷子把碗跟筷子往门口一扔,满脸春风,贱行贱远。一会儿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