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还没回来吗?”萧遥缩在被窝里,看着晃在母亲脸上的温柔的橘色灯光,小声地问。
这是他今晚第十遍问这个问题,从晚饭之前,到上床之后。
母亲微笑着帮他掖好被角,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轻声道:“爸爸应该在忙吧,这么晚了,他大概不会回来了。”
萧遥眼中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可是,我提醒过他好多次了,他也答应我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母亲怜惜地看着萧遥:“我知道,我相信爸爸一定也很想回来,陪遥遥一起过生日。但是遥遥,你也知道,你爸爸去年刚刚来到这座新的城市。镜水市彼岸分部的部长,这可是一份非常复杂而且困难的工作,新官上任的他有很多事情要去了解和接手,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比较忙,你应该可以理解爸爸的,对不对?”
萧遥黯然地垂下眼帘,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嗯。”
灯光灭了。
萧遥是被一阵轻微的动静吵醒的,他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床头的时钟,借着月光,他看到时针正指向两点。一片黑暗中,他听到了外头传来了轻声细语的对话,以及一阵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萧遥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披上衣服,推开门,透过门缝看着外头的情况。那个男人披着一身风尘的夜色,闯进了门里,母亲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地絮叨着:
“怎么又不披外套?外面风这么大。忙坏了吧,快进来,我去帮你泡杯茶,你先去沙发上躺一会。还没吃饭吧?晚饭还剩着,我去帮你热一热,或者你先冲个澡也可以。”
男人没有说什么,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嗯”声,摇摇晃晃地套上了拖鞋。
萧遥推门走了出去,两人被声响惊动看向萧遥,母亲露出了歉疚的神情:“把你吵醒了?”
萧遥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满脸疲惫的男人,他也正抬起眼帘看向自己,露出了深深的眼袋。
“萧遥……”男人下意识开口呼唤了一声,随后似乎被这个名字唤起了记忆,露出了懊恼的神情,“哦,今天是你的生日,对不起,我实在太忙了,早上明明还记得的……”
萧遥闷闷地应了一声。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萧遥情绪的低落,他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萧遥的头,即使隔着厚厚的头发,萧遥也能感觉到男人掌中粗糙的纹路:“这次是爸爸不对,下次有机会带你出去吃大餐,好吗?”
萧遥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好了一些,点了点头:“嗯。”
男人停顿了一下,似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还是补了一句:“最近上课怎么样?有考试吗?考地如何?”
“下午有考试……”萧遥低声说,“成绩下周才知道。”
“哦。”男人抽了抽鼻子,站起身,他站起身的动作几乎和萧遥的话同时发生,让萧遥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需要自己来回答,“时间不早了,快去睡觉吧,晚安。”
萧遥只能再点点头:“嗯。”
男人头也不回地转过身,拖着步子往客厅去了,母亲急促地对他说了一声“快去睡觉”,也就跟着他离开了。
萧遥看着空落落的走廊,母亲手电的光渐渐远去,让他的眸子重归于一片黑暗里。
他回过身,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几天后,萧遥兴冲冲地推开门跑了进来,甚至连鞋子都来不及脱掉,就一溜烟来到了厨房。
让他眼前一亮的是,那个晚上过后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人影,然后又一连几天没回家的男人,此刻也正坐在母亲身边。
萧遥开心地跳过门槛,刚想开口,却在进入厨房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压抑气息。
他刚想说的话也一下子被硬生生堵回嘴里。
他这才发现,父亲的脸色难看地出奇,双眼布满血丝,不用说萧遥也知道,他一定又是几天没睡觉了。而紧接着,他又很快发现,父亲的左手居然被夹板固定在胸前,厚厚的绷带上仍有血迹渗出。
看到萧遥,母亲强颜欢笑地迎了上来,替他拿掉书包:“回来了?快去洗手吧,然后吃饭。”
父亲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眉宇间愁云笼罩。
“怎么了……”萧遥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迟疑了一下:“没什么,北部森林那里的灵兽出了点问题,所以……”
“这你就不要问了。”男人突然粗着嗓子开口,看了萧遥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去吃饭吧。”
萧遥只觉得胸口一闷。
他嗯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了那张写着“100”的考卷,把它藏了起来。
萧遥一直在等。
他一直记得母亲的那一句话:“新官上任的他有很多事情要去了解和接手,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比较忙,你应该可以理解爸爸的,对不对?”
萧遥想做个懂事的孩子,想要像母亲说的那样,去理解那个每一次回家的间隔都越来越长的男人。他一直在等,等待着“最近一段时间”的过去,等待着那个男人可以重新回过头看看自己和母亲。
他觉得自己可以等下去的,等待的过程中,他慢慢学会了思考更多,他觉得这大概就是成长的感觉。但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他觉得自己的成长和思考已经足够了。
但“最近一段时间”却依然没有过去。
那个曾经慈祥温和的父亲,眉宇间的褶皱越来越密集,曾经温润的眼神也越来越锋利。渐渐地,萧遥开始忘记了那个男人的正脸,留在记忆里并不断深刻的,是那个男人风尘仆仆地走出家门的背影。
高大,威严,但遥远。
萧遥依然在等。
直到那一天。
“妈妈!”萧遥哭着扑倒了床上的女人身上,死死攥住了母亲的手。即使隔着厚厚的防护手套,他也能感受到掌心的那一只本来温暖柔软的手,在此刻所传来的彻骨的冰凉。
母亲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塌下去的眼珠就像两汪快干涸的湖泊。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了一边的萧遥,吐出的颧骨抖了抖,勉强扯起了一丝笑容:“遥遥……”
她的声音就像放在老旧的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断断续续,卡顿不明。
“呜呜呜——妈妈——”萧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在哭,不停地哭,落在自己手背上的眼泪的流动,让他勉强找到了自己还存在的感觉。
“爸爸呢?”她突然问。
萧遥身子一颤。
他从来没有听母亲问起过爸爸,这个问题似乎永远是从自己嘴里问出来的,回答的人也永远是母亲。她回答时总是面带微笑,轻声细语,有时还会伸手摸一摸萧遥的头。
母亲的表现从容而成熟,她表现出来的宽容和知性,是萧遥这么久以来一直坚持下来的动力和理由。母亲的表现让他觉得自己对于父亲的过度渴望是由于自己的幼稚,母亲在言传身教地告诉他,要理解父亲,要学会坚强。
但这一刻,萧遥终于明白,母亲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其实根本都只是伪装。她和自己一样,也在等待着父亲,也需要着父亲,也渴望着依靠。只是因为她自己同时担任着自己孩子的依靠,所以她不得不隐藏起自己,表现出痛苦的从容。
而这一刻,在病痛面前,她的脆弱的伪装终于轰然崩溃。
萧遥的心在抽搐,这个问题让他陷入了某种绝境,他一时间连哭声都止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在他身后密切保护着他防止他被感染的护士,突然发出了声音:“部长——您回来了。”
萧遥身子一僵。
他回过头,看到了那个男人,以一如既往的甚至比以往更盛的风尘仆仆的姿态,闯入了房间里。与此同时,他身后的窗户外,正好炸开了一道惊雷,撕破了阴沉的雨夜。
萧遥一时间不知该哭该笑该怒该骂,他只是瘫在床边,无力地看着父亲。
“爸爸……”他的声音在颤抖,但又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解脱,随着男人的走近,他下意识拉住了男人的衣角。
男人站在床边,俯视着床上的女人,还往下流淌着雨水的棱角分明的五官,看起来就像一块在风雨中巍然不动的石头。他喉结动了动,仿佛在完成从石头到人的转换,然后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听医生的话,会好起来的。”
他的每一个字似乎都经过精心提炼,四个急促的短句,似乎说尽了一切,又似乎根本无关紧要。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
于是男人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身,身后的披风抖落的雨滴,甩在了萧遥脸上,就像几根针,扎地萧遥猛一激灵。
萧遥错愕地看着男人走向门口,重新留给自己一个漆黑的背影,突然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崩毁的声音。
他扑了上去,这个动作他在面对这个背影的时候无数次想要完成,而这一次他终于带着豁出去的心情爆发出来。
于是第一次地,他伸出手,留住了那个男人的脚步。
“不要走……”他说,双目充血,浑身发抖,声音像是在乞求,像是在命令,像是在怒吼,像是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