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鼠孤儿院。
男孩仰头看着门上的牌子。
他才四岁,这六个字出了“小”和“儿”,其它他都不认识。不认识的四个字就像四张冰冷的脸,冷冰冰地对着男孩,让男孩没来由感到一股恐惧。
在他面前高耸的铁门打开了,缓缓向两边张开的冰冷的铁条,如同一列列怪兽的牙齿,缓缓张开。
他看到了巨兽嘴里的光景。
一栋阴森惨白的建筑,上面横竖排列着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到了里面似乎传来了哀嚎的声音。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侧耳倾听,一个人就站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那老人脸上的皱纹密集而深刻,就像干死的老树皮,沉沉地散着死气。他的头发只剩下稀疏的几根,横七竖八地倒在他油腻的头顶。
他的骨架很宽大,身体却很干瘪,给人一种一副骨架撑起了一张人皮的感觉。男孩甚至分辨不出他的性别,只看到他对着自己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了几颗发黄发黑的牙齿。
后来男孩才知道,他就是院长。
当然,此时的男孩还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觉得他长得有些可怕,于是露出了一个怯怯的笑容。
身后的铁门被关上,关上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老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而露出了一种残忍的冷漠。
男孩顿时有些不敢看他的脸,偏开眼睛,将目光投向了上方阴沉沉的天空。
他跟着老人穿过了庭院,途中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铜牛。那个铜牛腹部发黑,低下似乎还乱糟糟地堆着什么东西,男孩没看清,但从那头铜牛身上,他闻到了一股让他有些不舒服的气息。
一直到后来他每天闻着这种气息入眠,他才知道,这种气息,叫做死亡。
他有些好奇地盯着铜牛看着,但那老人很快回过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收回了目光。
他跟着老人走进了一扇低矮的门。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昏暗的冗长的通道。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一阵阵哭嚎声,从通道深处传来,仿佛从黑暗中伸出的魔爪,抓住了男孩的心。
男孩打了个冷颤,耳边四面八方都在回荡着这不间断的哭嚎声,让他几乎迈不开脚步。
他颤抖着开口:“这是……怎……怎么了?”
老人步子一顿。
他回过头,看着男孩,眼里露出了狰狞的光:“没什么,只是有一些小朋友不乖,在受罚罢了。”
男孩不敢问了。
但老人却有说了下去:“你乖不乖?”
男孩赶紧点头。
老人突然脸色一冷,这种冰冷的神情让男孩整个人一抖,差点就要软倒:“微笑!”
男孩没听懂,呆呆地看着老人。
老人突然伸出手,就像爪子一样,死死拧住了男孩的耳朵。男孩整个头被拧地歪向一边,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惨叫出声,但他最终没有叫,因为他看到了老人眼里让他恐惧的凶光:“我让你微笑!”
男孩带着扭曲的表情,拼命咧起了嘴。
老人于是放开了手,男孩觉得自己半边脸已经没有知觉了,但他却不敢伸手去碰一下,他只是拼命地扬起嘴角微笑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他知道应该这么做。
老人满意地看着他:“这就对了,孤儿院的生活是很快乐的,永远都要保持微笑,这是院长教你的第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
男孩记住了。
这种残忍的微笑,伴随着他,度过了孤儿院的生活。
一直到他离开孤儿院,开始新生活,他都没能再把这种面具般的微笑,从脸上摘下来。
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保护,更是一种绝望。
第一个月。
男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瑟瑟发抖着,他的耳边回荡着讲台上的老师疯狂的咆哮:“你上课还敢不敢说话?敢不敢?敢不敢?敢不敢?敢不敢?”
没有回答。
男孩偷偷瞥着台上僵硬地挺立着的被抓上去的一个男孩。
他的脖子上带着一个黑色的项圈,项圈上绑着一根凌冽的长长的铁针,铁针两头都是尖的,一头抵着他的下巴,一头抵着他的锁骨中央。他不敢开口,因为只要他一开口,铁针就会贯穿他的下巴。
男孩看到一缕鲜血顺着铁针往下流淌着,流到那个男孩的胸口,那男孩一个哆嗦,赶紧把头仰地更高了,就像一个被拎起脖子的鸭子。
这个动作很搞笑,但却没有人敢笑。
因为上一个被这样惩罚的人,铁针贯穿了他幼小的胸膛,从此以后,孤儿院里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微笑!!!”台上的男人又怒吼一声。
那个被铁针支着的男孩露出了一个嘴角向下的扭曲的微笑,这个动作牵扯到他脖颈的肌肉,让银针上又淌下一道鲜血来。
而台下的男孩,尽管知道这一声怒吼不是对着自己,他也还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微笑,微笑,微笑。
第三个月。
男孩透过门缝,偷偷往里瞥着。
他看清了房间中央的光景。
一个男孩整个人被装在木桶里,只从木桶上方露出了一个头,头上往下滴答着黄色的液体,那是蜂蜜。
蜂蜜吸引来了无数的苍蝇,绕着那个男孩嗡嗡乱飞着,停在那个男孩头顶上,耳朵上,嘴巴上。
那个男孩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男孩知道他为什么一动不动。
因为他已经被饿了三天了。
他本来就因为饿地受不了了,才去厨房偷了一块面包,被发现以后被关在这里,已经又过了三天。三天里,他在这个木桶里动弹不得,唯一作伴的,就是昼夜不停地在他耳边乱飞的苍蝇。
门外的男孩还从上方隐隐看到了木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是那个男孩自己的粪便滋生的蛆虫,不知道有多少,在木桶里噬咬着那一具脆弱的身体。
而门外的男孩之所以可以看见这些,是因为这个木桶上方是有开口的,这么说来那个木桶里的男孩本来应该可以动一动脑袋赶走苍蝇的。但事实上,这个开口却镶嵌着一圈环形的铁刺,只要那个木桶里的人稍一动作,铁刺就会贯穿他的喉咙。
突然,门外的男孩看到了一只苍蝇停在了那个木桶里的男孩的嘴唇上,然后爬进了男孩的鼻孔。
他看到那个男孩轻轻一颤。
然后,他狠狠地一扭脖子,鲜血瞬间喷洒开来。
门外的男孩捂住了眼睛。
露出了一个恐怖的微笑。
第六个月。
一个小女孩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抓住了。
然后男孩终于明白了他来的时候所看到的那只铜牛的用处。
他看着女孩被锁进铜牛的肚子里,然后院长在铜牛的肚子下面升起了一团火。
铜牛的肚子里很快传来了惨叫,经过铜牛腹腔的回响,从它口部传出,悠远而悲凉,仿佛对天长嘶。
院长脸色带着扭曲的快感,拍着手,绕着铜牛跑着跳着。
所有孤儿院的孤儿都被叫来观赏这一场盛大的行刑,同样,每一个孤儿脸色都带着非人的微笑,注视着这惨无人道的一幕。
微笑,微笑,微笑。
只有微笑,才可以活下去。
第十个月。
男孩的脸上已经可以很自然地挂上微笑,淡淡的,柔和的,稳定的。学会微笑,就像学会活下来一样,简单而复杂。
他不知道这种生活还会持续多久,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可以忍受每天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忍受二十个人睡一个房间的拥挤,忍受那些辅导员们突如其来的暴怒和打骂。
他可以活下去,也可以不活下去。
只是生存着而已。
直到黑夜之中,那一缕星光出现。
孤儿院是分年龄段的,共有三层,男孩在最底层。每次新年,所有孤儿院的孤儿都会聚集到一起,来迎接院长所谓的“充满微笑和快乐的新的一年”。
新年在这个孤儿院里也是黑色的,没有别的活动,只是放他们在孤儿院里自由走动而已。但仅仅是这样,对于他们来说,也已经是一个再值得庆祝不过的节日。
男孩正躺在树下仰望星空的时候,一张小巧的脸蛋突然闯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个长发的女孩,看起来大约十岁左右,五官很漂亮,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和孤儿院里其他人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不同,她的瞳仁里闪着光芒,如同天上的星星。
“喂,你叫什么?”女孩问。
男孩愣了愣,思考了一下:“四百三十七。”
这是编号,孤儿院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名字,就算本来有,进来了也就没有了,剩下的只有编号。
女孩却摇了摇头:“名字,我是说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女孩蹙起了眉头,娇憨的神态让男孩心脏扑通一跳。
女孩嘟着嘴想了想:“唔,没有名字,就叫无名吧……不行不行,听起来就像一个刺客一样,凶巴巴的……要不……”
“就叫空名吧。“
男孩愣了愣,女孩软软的声音让他不忍心拒绝,何况这种被命名的满足感也让他不想拒绝。
于是他默认了女孩的命名,但反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
女孩神气地扬起了眉毛:“我叫姐姐。”
空名皱了皱眉头:“我说名字。”
女孩依然带着神气的神情:“姐姐就是名字,名字就是姐姐。”
“……”空名不说话了。
他看着少女的脸,少女也着看着他,然后两人都露出了微笑。
微笑孤儿院里的每个人都能很轻易地摆出来,但这一刻,这两抹微笑,却如同夜风一般,干净而纯粹,吹散了空中的乌云。
月光悄然而至。
空名看着少女,仿佛梦呓一般,轻轻唤道:
“姐姐……”<>